第十三回 牧芷蘭誤入歇花房 鍾素素盛婚盛王府(3 / 3)

馮憐憐歎口氣,用指頭指著俞文珺的額頭咬牙罵道:“你也是個無情的,才剛這裏海誓山盟,轉過頭就換一副臉麵,我還不知道你?隻因為你生了一副好皮肉,蒙得住女孩的心,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我絕不饒你!”

俞文珺跪下連連發誓,馮憐憐心疼說:“你且起來吧。如今這事還拜殷公子說服了,免你一場大禍!從今後你可就小心了!”

三雅園這邊十分納悶,不過三拳兩腳,聲勢顯赫的裘次長竟然放了一馬,都覺得不可思議。閔采臣說:“提防他們背後用心,設計陷害。”殷震賢說:“我會小心,這段日子我們就留守三雅園,靜觀其變。”

誰想過了多日並沒有動靜。這天晚上,殷震賢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上次見到鄭一茹的情景。鄭一茹此次沉默許多,眼神裏還有一些溫柔的東西。鄭一茹還是那小姐脾氣,反問自己說:“都是你妹妹?鍾姑娘也是你的妹妹嗎?”殷震賢幹笑笑,有段時間不見鍾素素了,不知道她怎樣?明天有空再去暖玉樓看看有沒有排新戲。

誰想殷震賢當晚還在揣摩思念,考慮暖玉樓那邊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卻有幾個暖玉樓鍾家班的人來搭班。裴遷問道:“怎麼離了鍾家班,到三雅園搭班來了?”

來搭班的有五個人,唉聲歎氣,麵如土灰,如同喪家之犬。殷震賢急問道:“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你們來這裏搭班?鍾姑娘怎麼了?”

那些人說:“鍾姑娘是有福氣的人了!如今風風光光要嫁入盛王府,做盛王爺的八姨太了!鍾家班解散了!王府養了幾個,還有些去投皮黃班了,我們幾個走投無路,就來投三雅園。三雅園如今是上海灘唯一的昆班了!”

眾人驚訝良久,都不知說什麼話好。裴遷說:“三雅園昆班的班子人手也老的居多了,有幾個年輕人過來,正好替補一下。大家都是一個昆字,還是一家人。你們就留在三雅園好了!”

過了幾日,上海灘大報小報果然報導鍾素素出嫁盛王府的事情。鍾素素打扮得鳳冠霞帔,富貴典雅,如同舞台上麵國色天香的楊貴妃,儀態萬方,顧盼神飛,正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榮耀尊貴。報紙一連刊載了有半個月,盡顯豪門婚嫁的排場風光。市井民眾街談巷議,都以此做茶水談資。徐英若看看含笑的玉胭脂,臉上泛著壞壞的笑意對閔采臣說:“唉,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玉胭脂聽了笑道:“英妹妹這一張嘴,就是不饒人。正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呢,你這麼一說,豈不是讓人家聽了不舒服?”

大夥兒就哧哧笑,徐英若哼哼冷笑道:“這鍾姑娘戲是演得多了,如今卻做得好!看這情景,還真不知道是嫁人呢還是演戲呢。”

殷震賢知道他們在譏笑自己,臉上也覺得訕訕的,心裏卻暗自吃驚想到:“看當初鍾素素的樣子,似乎對自己頗有一番柔情深意,怎麼一個轉身就嫁入盛王府了?怪不得人說長袖善舞,又說是狐媚惑人,真不知道這漂亮女人的心是用什麼做的?”

鍾素素出嫁按理也不算什麼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殷震賢心頭就有一種淡淡的閑愁,有點像失戀的感覺。這日夜裏,殷震賢出來散步,月影之下孑然一身,忽然聽得半空裏飄來幾聲清笛,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正合自己這般心緒。走近一看,一個神色淡然的書生,眉頭緊蹙,似乎在借著笛聲遣散滿懷的幽幽怨怨。正是石雲卿。

殷震賢沒有作聲,並排和他坐在一起。石雲卿也無動於衷,凝神吹他的笛子。一曲終了,聞聽夜鳥悲啼繞飛,竹稍唏噓似有餘聲。殷震賢歎息說:“雲卿兄胸中莫非藏了千遭百回的愁思,為何幽怨有如此之深?”

石雲卿深深歎口氣說:“我深深愛慕一位女子,可是我發現和她隔了千山萬水,縱使我能夠不畏艱苦地跋涉追求她,可是她依然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那是為什麼?”殷震賢問。

石雲卿歎息說:“因為她心裏裝了別人,而且裝得很深。”

殷震賢心中陡然一陣酸楚,說:“我其實和你一樣。我心裏也裝了一個女子,可是不知道哪裏來得這許多誤會,偏偏讓我和她永遠隔開。”

“你還在想著她嗎?她已經嫁為人婦了。”

“是。有些東西,越想忘掉,越忘不掉。”

裘文不知懷著什麼心理,神使鬼差到三雅園去了一次。這次是便裝,人又長得身量矮小貌不驚人,所以根本沒有人注意他。本想暗中看看俞文珺是什麼模樣,竟然弄得姿容豔麗的女人心甘情願倒貼,偏偏俞文珺這段日子避險,隻在後台不出來唱戲,戲園掛牌的是三雅園的名旦馮憐憐和別的小生合演的《白蛇傳》。裘文盯著馮憐憐看了一個下午,如同中了魔一般。那般清水芙蓉的模樣,那般溫軟秀麗的身段,看得裘文如醉如癡,歎道:“這真算是天作之合了!我寤寐思服的女子就是這樣的女子,誰想竟然在這裏遇見了!”於是悄悄來三雅園看了許多場,越看越歡喜,回去打定主意:“不管自己那個父親怎麼反對,這件事我一定要做個決定:我就明媒正娶這個馮憐憐。憑我這般條件,又是正娶,雖說年齡大些,可是她還能怎樣?麻雀枝頭變鳳凰的好事,料她也會滿心歡喜,一口答應!”

裘文自從迷上了馮憐憐,朝思夜想,寤寐思服,總擔心馮憐憐被人意外搶先娶了去,就委托了一個媒人到三雅園說親。裴遷把媒人讓到院子裏入座,自己不敢怠慢,連忙去問馮憐憐,馮憐憐連連擺手說:“你就省省心吧。什麼次長官長的豈是我們一個戲子配得上的?豈不道‘侯門深似海’,我這般卑賤的人,到了那個地方不被人謀了害了也沒個出路。還是就在眼前找個知根知底貼心體己的人才好。”裴遷聽了這些冷冰冰的話,知道馮憐憐意中有人,這姑娘的性情萬萬不能違拗的,所以就來回複媒人,說馮姑娘脾性怪癖,說什麼也不肯嫁到官宦人家去,還請次長大人多擔待些。

裘文得了媒人的回報,隻當是馮憐憐自認為門第懸殊,高攀不起,所以還不死心,又托媒人來說親。哪裏知道馮憐憐性格單純,並不看門第,隻因常常和俞文珺配戲,愛他的溫柔細膩,又長得粉嫩如玉,心下就許了俞文珺,兩個人私底下已經如膠似膝,哪管什麼次長不次長?不說容貌醜陋,年紀已然可以做父親了,所以壓根兒就不往心裏去,反而嫌媒人多次來煩。裘文碰了一鼻子灰,竟覺得十分沒有體麵。媒人勸說道:“這個馮憐憐是出了名的怪僻,當年盛王爺曾經看得上,那人弄死弄活都不肯的。你要她的命,頃刻就給了;你要她的人卻不能的。”裘文聽了這話,心裏更愛憐憐,隻不知如何能夠得手。

這天,新上任的藝術部副次長茂仲景來和裘文見麵。茂仲景是浙江名門之後,人也風流倜儻,兩人已經為同僚,裘文就客客氣氣禮貌接待。茂仲景堅持要請裘文一起吃飯,兩人一起在上海最著名的聚賢莊吃了一頓飯。席間茂仲景說:“我初到任上,萬事都要靠您擔待提攜,您要多照顧我!可巧有一件事情,我要彙報給您,這件事情關係到三雅園,我聽說您雅好昆曲,所以這件事情還得您拍板才好。”

裘文聽到“三雅園”這三個字,魂被提了一樣精神頓時來了,說道:“是什麼事?”

茂仲景早已探知裘文喜愛馮憐憐之事,隻不當麵說穿。佯作不知說道:“北邊過來了一個金慶班,是唱皮黃的,來到上海灘以後苦於沒有落腳的地方。他們的金班主和我一個朋友有舊交,所以來找我幫忙。我就把三雅園那邊的一個老戲台給了他們,這個地方以前鍾素素唱過戲,現在鍾素素嫁給盛王爺了,所以一直空著。您看看如何?”

裘文道:“戲班的事情,能有多大點事?你就做主定吧。”

茂仲景乘機說:“次長您有所不知,這個三雅園雖說隻是個戲班,可是後麵卻有許多人助它。聽說徐樹錚的女兒就和這班人來往緊密,那個唱李香君的名伶玉胭脂,就是徐樹錚認養的幹女兒。”

裘文猶豫道:“如此說來,這和徐次長又有牽連,我看還是慎重而行。徐次長如今是皖係的主將,段總統對他尚且器重有加,我們還是避讓一下,以免惹出不愉快令我們被動。”

茂仲景聽了這話,心灰了一大半,說:“正因為有這麼一層,所以三雅園的人對外說話都硬氣得很!就說那個第一名旦馮憐憐,眼裏誰能看的下?如今來了個戲班的對手,大家憑本事唱戲,唱不過人家也怪不了誰去!那馮憐憐說話再硬氣,如果沒有了戲台子,她又算什麼呢?”

裘文心想:“這話說得也對!馮憐憐如今這般氣盛,還不是仗著自己能唱戲,在上海灘有些名氣?如果三雅園唱不成戲,她孤孤單單一個女子還能到哪裏去?到時候還不乖乖地允了我的親事?當下正好遇到這樣的巧事,不用我親自出麵,倒也未必是壞事。”便故作不經心地說:“你隻管去辦好了,需要我幫忙,我自然會幫你!”

於是茂仲景暗中授意金家班在原來鍾家班落腳的地方搭建舞台,想用此手段逼走三雅園。原來日本方麵用心極深,戲院舞台之事,最能講述忠孝節義之大事,關乎風俗人心,用於教化百姓。日本虹口這邊日本僑民也越來越多,正想有個戲院來宣揚自己的主張觀念,驅逐異類思想,所以謀奪三雅園就成了其中文化宣揚的首要目標。倘若能夠取而代之,則是加大侵略的重要輿論戰場。是時國人尚在爭刀爭槍,日本人卻謀劃統治人心,不可謂不用心深遠。這裏三雅園的人尚一無所知,那邊平地忽然造起了一座大戲台,開始唱起皮黃戲來。

這時候上海灘已經有許多皮黃班,名角林立。昆曲的曲子極其偕律,然而辭藻雅正繁縟,一般民眾不看曲本一般聽不懂;而皮黃多演繹忠孝節義的故事,用詞都是大白話,婦孺都聽得懂,而且音多高腔,慷慨板直,令人血氣為之動蕩。所以皮黃戲到了上海灘,就廣受民眾歡迎。有詩為證:

洋場隨處足逍遙,漫把情形筆墨描。大小戲園開滿路,笙歌夜夜似元宵。

又有詩曰:

自有皮黃百不如,昆徽雜劇概刪除。門前招貼人爭看,十本新排《戰金鼓》。

金慶班是北方名班,人員多來自河北霸州、金家灣一帶,有幾個挑梁的角嗓音條件很好,聲震林木,有穿雲裂帛之功。而且皮黃多武戲,剛到上海,帶來許多武戲,鑼鼓鏗鏘,金鼓聲聲,吸引得人爭著去看。百步之內的三雅園昆班很快變得門前冷落。裴遷一看這勢頭,長歎一聲說:“昆班完了!三雅園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