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南北雙壁上海爭鋒 雲玉奇石風雲交會(1 / 3)

叮鈴叮鈴,電話急促。

藤下一郎恭恭敬敬接了電話,連聲說“嗨”!“嗨”!他的臉色變得紅赤,聲音沉重。即使隔著電話,他也不敢抬頭,連連鞠躬賠罪。

陸順和茂仲景慌慌張張走了進來,緊張地問:“有什麼事情?這麼急促地叫我們過來?”

藤下一郎掛了電話,怒氣衝衝地說:“你們兩個混蛋!上海的物資運到山東,救了德軍,給大日本帝國帶來重大損失!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做這個工作的!”

陸順和茂仲景麵麵相覷,說:“怎麼可能?”

藤下一郎憤怒說:“這是我們內部人送過來的消息!你們無能的大大的!車輛上麵蓋的上海督辦處的章,在我們眼皮底下這麼大的動靜,都能把我們悄無聲息地瞞過!這些人實在太厲害了!”

陸順小心謹慎地提醒道:“藤下會長不要生氣,我們還是查清楚到底是誰幹的?”

藤下一郎揮揮手說:“幫助德國人,不會是一般人幹的!徐樹錚現在來往各軍方,皖係勢力越來越大,這次一定是他的授意!徐樹錚的女兒據說就在上海,和三雅園那個戲班打得火熱。還有那個殷震賢……你們要格外留意這幫人!”

茂仲景聽到“徐樹錚”三個字,暗暗心動歎道:“倘若做了這個人的女婿,還有什麼事做不成?偏偏徐英若對自己無情無意,讓我投靠無門,好不憤恨!”

藤下一郎看穿了茂仲景的心思,說:“你們茂氏是浙江一帶世代相傳的名門望族,可是到你這裏,除了一些家資,政壇上幾乎空空蕩蕩了。你再不拚命搏出個前程,恐怕你的家族就難以再整旗鼓了。現在日本在中國的勢力越來越大,你隻要跟我合作,我們青龍會可以保你一路高升。你有了好前程,什麼樣的女人不能得到?包括那個徐樹錚的女兒!”

茂仲景惶惶說:“這個,會長也知道了?”

藤下一郎得意地笑笑說:“我當然知道。上海灘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喜歡徐英若,沒關係,我會幫你弄到手的!”

茂仲景振作精神說:“三雅園背後有個盛王爺撐腰,這個盛王爺在政壇上軍隊上都有門路,此次莫不是盛王爺暗中幫忙?我看這三雅園就是個禍害,這幫人天天在那裏唱曲聽戲,結交了很多上海灘名流。我倒有個主意,我們去找一個比三雅園更強的昆班,讓它們相互比拚,興許就把這三雅園擠垮了也未必。”

陸順不以為然說:“你腦子也昏了頭。一個小小的戲班,能掀起什麼風浪?”

藤下一郎擺擺手說:“不不不!這個主意好!如今日本和德國還在打仗,輿論人心很重要。如果我們在上海灘扶持一個昆班,對大日本帝國凝聚人心非常有利。茂公子,你很有頭腦,這件事就交給你辦!”

陸順看茂仲景微微一笑,問道:“你這麼鎮定自若,難道你心裏已經有人選了?”

茂仲景說道:“昆劇名角南北有兩個。南昆是南璧的馮憐憐,北昆是北璧鍾素素。如果我們把鍾素素請過來,那就難講了。如今北邊天津一直打仗不太平,我們請鍾素素南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據說這個鍾素素不僅一身絕技,人又長得異常標致。如果她肯來,那就別有一番氣象了!”

茂仲景這裏暗中活動,沒有多久鍾素素就帶著鍾家班南下到上海。茂仲景早已安排妥當,就在三雅園旁邊幾百米的地方租下場地,搭建戲台,開鑼唱戲。海報上到處都是鍾素素的照片:一個美女明眸皓齒,顧盼神飛,果然有千般豐采,萬種精神。一時上海灘各大報紙也在宣揚,“南北雙璧齊聚上海,昆角名旦誰為魁首?”、“南璧馮憐憐惹人憐愛,北璧鍾素素最是風流”之類的報道隨處可見。

三雅園看戲的觀眾一下子被吸引走不少。人們一邊走一邊議論說:“鍾家班那個鍾素素真有神功,那穆桂英演的,那是刀槍劍戟,轉騰跳躍,十八般武藝呢。”“你聽說沒?昨兒唱的是《玉堂春》,這可是新戲,新鮮著哪。”

裴班主一看這情景,慌了神說:“這下麻煩了!鍾家班這麼一撐,我們三雅園的戲就別唱了!”親自去和鍾家班交涉,請他們到別處唱去。那鍾素素斜著眼睛蠻橫道:“我們這裏唱戲,又不曾壞了‘梨園公會’的規矩,為什麼要別處去?戲班吃的是功夫飯,誰有本事誰招來觀眾,你把人全吸引過去,我也沒話說不是?”說得裴遷倒沒話說。

殷震賢也去鍾家班看了戲,想知道這大名鼎鼎的鍾素素到底有什麼本事。北昆與南昆也有些流派上的不同,北昆有許多武戲,唱腔也融合許多高腔,演員唱到激揚高昂之處,最能高中取巧,直中有曲,跌宕錯落,令人叫好!這鍾素素不僅唱功好,更有一身奇技,將那花槍使得如同流星馳月,美不勝收。殷震賢看了半晌,感歎道:“鍾素素果然才藝出眾,得名北璧真是名不虛傳!”

第一天,三雅園掛玉胭脂的《牡丹亭》,鍾家班也掛鍾素素的《牡丹亭》,觀眾都說:“玉胭脂的《牡丹亭》看得多了,不知道北璧的《牡丹亭》是什麼味道?”所以觀眾到鍾家班的倒去了一大半。到了第二場戲,三雅園掛馮憐憐的《白蛇傳》,鍾家班掛鍾素素的《白蛇傳》,觀眾說:“馮憐憐唱得細致,但是鍾素素的武藝那是一絕啊!”所以去看鍾素素戲的人更多。到了第三場戲,三雅園掛了《長生殿》,鍾家班掛了新從皮黃戲那裏改編過來的《玉堂春》,一下子又吸引走了大部分觀眾。裴遷哭喪臉對殷震賢說:“鍾家班是新班子,這樣給我們較勁,我們三雅園的園子要關門了!”

殷震賢一早來找鍾素素。那鍾素素獨自一人站在舞台中央,睥睨著空無一人的觀眾席,三分妖氣,三分媚氣,再加四分霸氣。殷震賢好言相勸說:“鍾姑娘,三雅園和鍾家班都是昆班,一個祖師爺賞的飯。鍾班主有如此才藝,相信在上海灘找個落腳之地並不難,何必同室操戈,與三雅園作對呢?”

鍾素素冷冷一笑說:“既然是祖師爺賞飯,誰有本事吃就誰吃。鍾家班也是到上海灘來做營生的,三雅園做得,怎麼我們就做不得?”

殷震賢勸解道:“大家都是昆班,應該和氣為一家,不該這樣兩敗俱傷地鬥法。鍾班主是聰明人,還希望能以大局為重,能夠換個地方演出。”

鍾素素哼了一聲,懶洋洋對戲班的手下說道:“戲要開場了吧。”說完扭轉身往後台那邊走,殷震賢說:“倘若鍾班主執意如此,我們也隻好盡力挽回此局。”那鍾素素睬也不睬,徑自往後麵去了。

盛王爺聽人說及此事,大怒道:“什麼北璧班子這麼大膽,竟敢和三雅園叫板?”吩咐師爺說:“你帶些人去,天天坐在三雅園裏,給三雅園增加點人氣!”師爺遵命,每天帶一幫人在三雅園坐鎮冒充觀眾。殷震賢又好氣又好笑說:“這樣豈是長久之計?”於是飛鴿傳書,告訴閔采臣這裏的事情。閔采臣立刻趕往蘇州“梨園公會”,將鍾家班之事告知“梨園公會”的會首沈月泉先生。沈會首尋思良久說:“咱們蘇州昆班和三雅園交往百年,每次到上海演出都到三雅園落腳,如今他們有難處,我們豈能坐視不管?你回去告訴三雅園,就說我們蘇州四大坐城班的名旦名角三天之後齊聚三雅園,痛痛快快唱一個月大戲,幫他們撐撐門市。”裴遷這邊得了消息,大喜過望,果然將蘇州四大坐城班到上海演出的事宣揚出去。那邊殷震賢去找報社的江南何九,何九也肯為三雅園出力,聯係媒介同仁,一起在大報小報上宣揚此事。三雅園得了這些助手,每日裏絲弦周章,笛音清越,上海名流都來到訪捧場,生意恢複如初。

這邊玉胭脂是個細心人,她對裴班主和班子裏的人講:“雖說這次度過了難關,可也不是每次難關都可以靠別人來過的。現在皮黃戲看得人那麼多,昆班每每處境懸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皮黃有很多新戲,而我們昆班能唱的戲都是老戲,大家聽得多了自然會膩味。所以我們也要編排一些新戲演出,才不至於被淘汰。”

殷震賢搭話說:“玉姑娘說得非常有理,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皮黃戲現在能編出許多應景的新戲,吸引很多觀眾來看。我們昆班也應該有新戲才好。現在上海成了租界,國民的愛國意識空前強烈,不如我們把昆劇的《桃花扇》整理一下,演出《桃花扇》吧。”

玉胭脂笑道:“這個正和我的意思。我們接下來就重點排這個《桃花扇》,我回頭把曲譜和身段整理一下。”

那邊鍾家班的生意一下子冷落下來。原來昆班的觀眾不是大眾,而是一群固定的昆曲愛好者,大家漸漸知道鍾家班不守規矩,鄙薄其為人,到鍾家班看戲的人就少了。那鍾素素看人氣漸落,來找茂仲景,說:“三雅園果然不尋常,有蘇州的‘梨園公會’幫著,還有盛王爺撐腰,我們鍾家班就是豆腐串上牆,就那麼晾著了!你說可怎麼辦?”

茂仲景想想說:“三雅園現在都有什麼動靜?”

鍾素素冷笑說:“他們現在在排演《桃花扇》,哼,還想搞點新鮮的戲招人呢!”

茂仲景哼哼冷笑說:“《桃花扇》?《桃花扇》現在可不是想演就能演的?別忘了,三雅園現在在日本人的租界範圍裏。現在日本人的勢力不比以前,跟日本人作對是沒有好處的!”

這日玉胭脂等人將《桃花扇》的海報掛出來,玉胭脂擔綱主演。此時上海灘愛國情緒高漲,正無處宣泄,看到《桃花扇》故事都被吸引過來,三雅園裏麵被擠得黑壓壓滿園。玉胭脂等人在幕後往觀眾席上看了,欣喜非常。玉胭脂演李香君,那個福建來搭班的俞文珺演侯方域。俞文珺扮相極佳,書生油麵,在台下有很多的擁護者。兩人演繹晚明時代國家興亡之際的男女愛情悲劇,下麵唏噓慨歎,不少人以袖抹淚,低聲談論。

《桃花扇》連演十天,觀眾依然如雲隨形,觀者如堵,熱情一點也不消減。這日正演出到高潮之處,李香君以額頭觸階,血染桃花,忽然從門外麵闖進來一群日本大兵,手拿槍支,對著舞台用日語大呼大喊。觀眾一下子安靜下來,劇院裏鴉雀無聲。

一個日本兵頭目比劃著對翻譯說:“他們反對日本,宣傳抗日,全部抓走交給警務處管理。”觀眾席上有人抗議說:“人家是唱戲,你們憑什麼抓人?”馬上引起眾人的聲援。日本兵頭目拿槍一指:“有人反映他們抗日!這是在日本的租界區,我們有權力管轄!有反抗的,開槍死啦死啦的!”觀眾不敢再出聲,幾個日本兵衝到台上,將玉胭脂、俞文珺押了下來。

“且慢!”觀眾席上傳來一聲嗬斥,從眾人叢中走出一位年輕的書生,身穿天青色長袍,簡單束個腰帶,手裏拿了一把折扇,文質彬彬,恭恭敬敬。那人走到玉胭脂等人麵前,輕輕說:“不要害怕。”然後對凶神惡煞的日本兵說:“你們憑什麼要抓他們?他們演出的戲劇,是中國很古老的戲劇,不是抗日的戲劇。”

那個翻譯轉過來說那個日本頭目的話,說:“他們是抗日的!”

年輕人說:“這個戲劇的作者是四百年前的孔尚任,他不認識日本人,怎麼會寫抗日的戲?你說這是抗日,非常荒誕!”

那日本兵頭目說:“如果不是抗日的,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看?”

年輕人笑笑說:“看得人多,就是抗日的?這部戲在四百年前整個中國都在看,大街小巷都在看,那時候日本人在哪裏?怎麼會是抗日的?”

日本兵頭目說:“你說這戲是說什麼的?”年輕人淡然一笑說:“這是愛國的戲,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國家,日本人愛日本人的國家,亞洲人也愛亞洲人的國家。宣揚愛國,就是好戲。”

日本兵頭目問翻譯說:“這是愛國戲?幾百年前的老戲?”

翻譯點點頭道:“是的,這是中國的老戲,很老很老的!”

日本兵看看年輕人,沉著不驚,落落大方,又看觀眾席上大家連連點頭,表示讚同。日本人是怕硬欺軟,看見這種情景也拿不準主意,說:“愛國的戲,可以的。不準抗日的戲!否則,決不輕饒!走!”說罷帶著兵離去。年輕人走到玉胭脂麵前說:“玉姑娘,受驚了!”

俞文珺已經嚇得臉色發白。玉胭脂麵無懼色,對年輕人笑笑,說:“多謝你幫我們解圍。”裴遷受了驚嚇,邀請觀眾明日來看,觀眾理解,慢慢散去了。年輕人氣憤地說:“這些日本人太橫行霸道了!玉姑娘臨危不懼,真是有氣度的人。可比當年李香君,柳如是。”玉胭脂含笑說:“我怎麼比得上這些有氣節的人!她們雖然出身煙花,卻能流芳百世,丹青傳名。我隻是小小一個伶人罷了。敢問公子大名?”那人靦腆笑道:“我叫石雲卿,家是福建的。如今在上海做些營生,自小是愛聽曲子,也學了一些。以我所見,三雅園唱曲的高手比比皆是,馮姑娘曲子固然是很好的了,音色如同天籟,自有令人如癡如醉的美感,可是論情致卻遠些。唯獨玉姑娘,不惟曲子唱得好,更能聲情並茂,領悟曲子的妙處,人物的性情,真的不在馮姑娘之下。我最愛聽的,就是玉姑娘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