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想到父親去世後,家人的一片淒惶,就不僅淚流滿麵。他們淒惶的或不是死亡,而是逝去了永遠無法再享受到的親情,及父親胸懷中無私寬大的愛。
父親去世後,四叔真是無路可走了,就中了父親的蕺言,一走了之。就四叔心中,除了父親能頂這份天外,誰也頂不了。
四叔出走了五六天,家人才發現。本來四叔幾天不回家也是常事。但這次不同的是,還帶走了衣物。小姑回娘家幫祖母收洗被子,順便給四叔收拾房間,才發現櫃子裏四叔的衣服都不見了。等了幾天,四叔還沒回來,於是大家就判定四叔離家出走了。我們小字輩的都在上學,對這事不大清楚,這事兒在家裏也未造成多大悲痛與轟動。就祖母心中,四叔這一走,倒解決了許多問題。起碼來年她喂的豬,沒人敢拉,她住的房子,沒人敢拿去當抵押,孩子們讀書的學費,也理所當然的有地方拿……總之,免除了祖母許多的憂心。
四叔出走後,三叔與大姐就商議,怎麼安排祖母與龍龍虎虎的生活。陳家的這份天就由三叔與大姐頂起來了。一頂就是若幹年。這份頂著的艱辛,隻有三叔與大姐懂。我們這些小的倒真沒什麼感覺。
父親去世後,變化最大的還是母親。
其實母親跟以前也沒什麼不同,隻是恢複了悶鼓佬性格,與任何人都沒言語,隻顧幹活。每有比以前幹得更晚了才回家,堂弟建路過,還以為母親家來了強盜。因為母親白天幹活沒關大門,這不月朗星稀的人還未歸,門亦大冒大敞開著,嚇得他忙過去叫二叔。二叔說:“你大伯母在地裏幹活,還未回來,門當然是大冒大敞開的,你吃驚個啥?”
母親恢複了從前勞累孤獨的習慣,隻是這勞累孤苦中,再也見不到父親的身影,也盼不回父親了。母親有時實在想念了,就尋到鹿女家,鹿女是父親生前最疼愛而信任的女兒。父親臨前,才那麼放心的把我交給鹿女照顧。隨她一起來到郭家。
可鹿女自從嫁了陸仔,過的並不開心,在家開了米廠,忙碌的,來不及看望母親。母親便將家裏的鹽菜與橘子用包裹裝著去看她。也由我在那裏吧,母親才特別喜歡去。有次母親去時,鹿女與陸仔吵架,吵著吵著,就打起來。母親沒有說一個字,就跑回來了,躲在房間睡了一天沒出來。二嬸子路過母親家,還以為母親病了。
黃昏時,鹿女回到娘家,將殺了的雞,拿回來炒給母親吃,邊炒邊對母親說:“您怎麼就跑回來了呢?我不是準備做飯給你吃麼?”母親便說:“好端端的,你們又是吵架又是打架,吃得進去麼?”鹿女便答:“沒啥子,家常便飯了。”一說還一笑,似乎真沒啥。
村上的黃昏,陽光有些淡涼的溫暖,更兼和著蒼涼與無奈。鹿女給母親炒好雞子,沒有陪母親吃,便回家了。她說米廠正忙,她得趕緊回去。回去路上,也來不及感傷。也沒時間感傷。鹿女出嫁前後變化巨大,無不表現在此。
父親死後,肖伯母成了母親唯一的相知,可肖伯母不久也離她而去。肖伯母走後,肖伯父亦還是母親的一個相知,畢竟他們一起度過了那等青春年華,但肖伯父也那麼快就死了。母親從此就無比孤獨起來。也不罵人了,罵了,也沒人聽。屋後果樹園打理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好,也不做鞋了。不是母親不想做,而是那些鞋,沒人穿。都買的鞋,樣式好看,還便宜。母親很失落的,時有無事就將櫃裏堆著的一疊疊鞋底拿出來,做雙把鞋。時有大姐二姐回來了,拿走一雙,母親便高興得隨她們挑。母親做的鞋,穿起來很舒服。隻是我們姐妹的個頭都接了母親的代,不高,都不大穿平底鞋了。母親太寂寞了,還是喜歡跑到鹿女家去,雖然三姐亦在不遠處,但三姐夫總不在家,祖母又常去,所以母親就不去。而鹿女則又是剛做人妻人媳人母的人,太年輕了,陸仔又狹隘,都不大理解母親的孤獨。
母親從來不曾說起這些,二嬸子雖是母親從娘家要來的一個伴,但從來就沒有跟母親做過伴,她自家也忙得很。堂弟媳婦楊梅更是忙著自己的小家庭,對母親並不多理會。
祖母還有龍龍虎虎兩個小的拖累,並不覺得寂寞。每次姐們從單位回來,與祖母說的話比跟母親說的多。從四叔離家出走後,祖母就變回了從前那個能說會道極為強悍的祖母,母親卻亦還是從前那個不多言勤勞的母親。隻是這兩個女人的家裏,都沒有男人,也不在一個家裏了。
盡管這樣,祖母心中還是很妒忌母親,說到父親去世後,學校給母親每月幾十塊錢的撫恤金,心裏就不高興。還因此跟上麵的人吵,也要撫恤金。祖母每見人,就說母親命好。男人去了,還有公家的撫恤金,有那麼多知識孝順的兒女……一說起來,不免有些酸楚。
人都說祖母老糊塗了,秋香是你的兒媳婦,兩代人,怎好相提並論呢?但祖母不管,逢人就說。母親隻管讓她去說,反正今生歲月她都適應了,沒啥覺得委屈的。實在委屈了,也隻跟我們做子女的說說。我們都勸母親說:“隨她說好了,她還活得了多久呢?你這做兒媳婦的,不就解放了嗎?不要象她老人家一般見識。”母親很聽女兒們的話,就如小孩當初聽母親的話一樣。隻要是我們說的,母親都會遵從。就她心中,老了還要依靠我們這些子女的吧。隻是她一生,又依靠著我們什麼了呢?
父親去世後,二嬸子變化也大。就從前不愛搭理我們姐妹的二嬸子,這會一見到,總是拉著我們的手說長說短。無非你們的父親生前是潔淨的人,受人敬重,你們作女兒的,出嫁在人家裏,要會做人,替你父親長臉,你母親又不多言的,這話就由我跟你們說吧。二嬸子或許是好心,但我們聽了,總覺得刺耳,心裏難受。那份失去父親的深疼,會醒悟過來。每次母親都叫二嬸子不要對我們說這些,她相信自己的兒女們都是聰明的,在社會上,在人家裏,做得好人的。但二嬸子總是要說,有次還又說到了鹿女出嫁時父親病著的情形。把鹿女給說哭了。本來鹿女出嫁時,大家約定不哭的,但由二嬸子哭開了頭,然後家裏哭得稀糟一團。鹿女婚前,父親一直病著,大家心裏就一直難受,都不願產生那樣的聯想,由著家人的痛哭,無不讓人產生那種聯想了。爾後,真沒多久,父親就死了。
微風總從後門往屋裏吹,吹來母親菜園一園的瓜果清香,吹來那一抹淡黃的陽光輕輕流淌。那些日子對鹿女來說,是溫馨而凝固的,她願凝滯在那裏永不前行,永呆在那個少年陽光的家裏。隻是她懷孕了,不久將嫁入這村莊的某戶農家。青春的夢想不再明朗,記憶似乎都是模糊的。鹿女隻記得某年的端午,她與陸仔在柴山裏迷了路,下了好大的雨,感覺就象是漂浮在母親的半桶上……就是那個雨天,陸仔占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