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大姐也戀愛了,帶回一個又高又大又帥氣的男子,比大姐還小兩歲,叫陳浩。大姐推著自行車從船碼頭下來,頭發遮住了半邊臉,大姐的臉羞紅的,神情嫵媚。陳浩便搶過大姐手中的自行車把手說:“看你怎麼推得起的,怎麼就不要我推呢?”故道江麵上便影出一對俊男靚女的倒影來。
陳浩與大姐回家了,在母親的灶頭做飯,二嬸子便從她家拿來幾個雞蛋對大姐說:“你母親不在家,沒什麼菜,這些蛋多做碗菜罷。”
二嬸子是極喜歡大姐的,大姐入黨那會,單位上來人到家裏考察,母親不在家,祖母也不在,是二嬸子從田間跑回來接應的。給他們一人打了一碗荷包蛋,還去村上稱了瘦肉,做了肉湯。那是鄉下最客氣的招待。當然有老母雞最客氣了,隻是白天老母雞都放出籠了,四處野散的,怎麼捉得到呢?
大姐單位上的人還以為二嬸子是大姐的母親。原還不知道二嬸子比我們自己的母親還親我們呢。母親在田間幹活,知道大姐單位上來人了,卻隻顧忙著幹活不回來。母親說:“要入黨就入,我們窮人家,有啥好考察的,清白得很。”可二嬸子說:“人家都是公家人,難得來我們鄉下一回,不能讓人家打空肚子回轉,再不,吃飯總不是都要吃的,能不吃飯就走嗎?”
後來大姐真入了黨,入黨後,大姐再回家就給二嬸子買了件新衣服。當然家裏每個人都有份。也不是專門為二嬸子一個人買的。還單獨給了二嬸子二十塊錢。二嬸子甭提多高興了,把錢拿在手裏說:“這衣服我穿著,這錢我留著,日後你單位上若再來人,我還去買瘦肉打肉湯給他們喝,這政府培養出來的人就是孝順。”就我的母親餘秋香,她是怎麼也想不到這塊來,即使想到,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大姐與陳浩談了不到兩個月,就吹了,從春天談到了夏天。春天來時,春光明媚的萬物萬新,而到夏天炎熱時,他們隻顧各回了自家的門。
因為父親與祖母都說同著一個姓了,從前四叔的陳小妹也同著一個姓,沒成。就四叔那年代,這個同姓不能成姻緣的說法有,而在大姐這個年代,這個說法似乎有些說不通。家人不同意的原因,還不如說是私心。
就父親,大姐剛參加工作,好不容易培養成今天,能說嫁就嫁嗎?心底還是希望她能在家裏多留些時間。或還想大姐能夠為家裏分擔些什麼。平時父親就常對大姐說:“你一個月六十塊錢的工資,不低了,都做什麼用了呢?俺以前二十塊錢一個月,養全家呢。”父親是想大姐把錢分些出來與他共同養家,這個家當然多指四叔。
就四叔的家,沒底。就是全世界的錢拿來給他,也不夠。因為他壓根底就不把錢當錢用,當性子使了。打場把牌,輸個幾百的時候多的是。至於過年肉魚,孩子平時讀書啥的還是小事情。有家裏這些人跟他撐,四叔自還過得瀟灑快樂。隻是想起了四嬸子,心裏不舒服,就去牌場子裏麻木自己,一輸就是上百上千的錢。大家都拿他沒有辦法。
大姐的這個男朋友沒有談好,爾後很多年,一直不談男朋友。直到了三十歲也沒結婚。中途大姐還是談了一個男友的,比她大十八歲,是個瘸子,說是革命誌士。真是把祖母與父親氣死了。當然最終家庭阻力太大,也沒成。
再其間,三叔病了,全家人都去看三叔。在三叔家附近的餐館吃飯。七八個人就吃一盤菜。六妹子說:“都不記得是盤麼子菜,反正就是八個人吃一盤菜,三嬸子原是要炒菜的,但三叔要動手術,需要錢,加以心情不好,所以能節省就節省。”大家吃著那一盤菜,並沒有啥不開心的。吃完就去醫院看三叔,沒有一個有怨言。
實則三嬸子這人太懶,年輕時的毛病一點都沒改。不願在家做飯,也不願用錢在餐館給大家吃。也還有點嫌棄三叔這邊全是農村人。素日,小姑若是到她家去,每次開門都是一條縫,從那縫裏問:“你來做什麼?”小姑便說:“我來給你送棉花被子的。”這樣的話,三嬸子就開門讓她進來,否則的話,就是:“你三哥不在家,我不會做飯吃,你還是走吧。”門都不讓進。小姑時有氣得哭,發誓再不去了,但過不了一年,她總是又要去。
三嬸子這個人並不壞,說白了,就是沒多少人情事故,不諳人情事故。又懶。
“那一盤菜,八個人乍吃的?”鹿女無比好奇的,一大家人圍著一個大桌子吃一盤菜的情形是如何的呢,又是什麼使那一大家人聚居在那一盤菜麵前呢?六妹子說:“你說八個人吃一盤菜,哪裏有吃的,根本就是吃光飯嘛。三叔都要動手術了,大家哪裏還有心情吃飯啊,心裏都急死了。父親根本就是在歎息,沒有吃。”
三叔是胃出血,要動手術,要輸血。醫院的血太貴,也沒有合型的。大家真是急死了。三叔動手術那天,四叔,二叔,父親,大姐都去了。留著三嬸子一個人在家淚水長流。三嬸子本也要去,父親不要她去,在家照顧她的女兒群群。群群才被他們從鄉下接回來。有段時間是祖母去招呼的,與三嬸子住一起。祖母看不管三嬸子,諸如不吃現飯,不洗衣服,不收拾家裏等等壞習慣,過了不到兩個月,就回來了。後來群群就在鄉下跟龍龍虎虎一起由祖母照顧。回去後,也不叫三嬸子媽媽,真是把她氣死了,性格也是自閉得很。這樣一個孩子,父親病了,沒母親在家照顧,怎能行?(那段時間是四嬸子感覺很幸福的一段時光。因為祖母沒與她生活在一起了嘛。四叔也很快樂,時常在地裏都將四嬸子抱在腿上,兩個一起坐在棉梗上望天上的太陽。幸福便透出田野的風吹來,然後又被吹走了。因為祖母不久就回來了。後來母親都說:“你們的祖母還隻跟你們的四嬸子一起住得好,要不,跟誰住得好呢?其實大家都知道四嬸子與祖母也是住不好的,隻是怎麼就沒有人救救她呢?)
但三叔的手術找不到合適的輸血者,真令人憂心。好在夜間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血型。三叔的手術非常成功。大姐也回家給家人把平安信。正值七八月間,田間的豆子成熟了。大姐回家時,太陽已偏西,鄉親們都在收割豌豆小麥黃豆。大姐心情很好的,就去田間幫母親扯黃豆,扯著扯著兩眼發黑,渾身流虛汗。母親見狀,不知道大姐咋的了,還以為是感冒了,叫大姐先回去。也順便用扁擔挑兩捆黃豆回去。那時我們家的黃豆扯了,就一捆一捆的捆著,然後一擔一擔的挑回來。因為我們家沒有牛,板車,也沒有勞力。隻有這樣。
鄉間小路兩旁,一旁是小溝,一旁是人家菜園的籬拉。菜園的瓜果藤都爬過籬拉伸長在路上,小溝裏雜草叢生,十分的荒蕪而又十分的繁華的樣子。大姐隻覺得鄉間如此美好,太陽如此光華,她回家的路,卻是如此遙遙。她走不回去了,昏倒在路上。勞作的鄉親忙去田間叫母親。母親這次沒有無所謂,忙從田間跑了來。因為鄉親們對母親說,大姐死在路上了。就大姐那烏青的臉,真如死了一般。母親嚎哭著將大姐背回家,將大姐放在床上。就母親心中,怎麼也想不通,剛才還好好的女兒,怎會突然死了呢?祖母聽罷信,也急急的從家裏趕來,給大姐卡人中,按太陽穴,熬紅糖湯給大姐喝。大姐才醒過來。母親問大姐是乍的了?大姐先還不肯說,但見祖母一幅為難的樣子,母親便知道發生了什麼。
原來三叔那個合適的輸血者不是別個而是大姐。就大姐給三叔輸血的事,大家都曉得,隻是瞞著母親。父親也不是硬要大姐給三叔輸血。因為他們兄弟的血不合,而大姐是O型血,當時情況也是萬分危機。隻好輸大姐的血了。當時父親也挺矛盾,最終對生命的敬畏占了上風,還則大姐自己堅持要輸。
大姐輸過800cc後,就請了半個月假回家休養。三叔的病情也日益好轉,不幾日便可出院了。
父親回來後,從來不因家庭的大小事跟父親吵架的母親,這次卻跟父親很激烈的吵了一架。就母親心中,女兒不如弟兄,而父親又是怎麼回答母親的呢?我們永遠也不知道了。
誰說母親不會心疼自己的孩子?隻不過母親從不在小事上計較罷。任意孩子們生長。而作為輸血這麼大的事情,母親能不管麼?
後來三叔自覺得不好意思,叫三嬸子送來八十塊錢,當作補身體的費用。母親不要哪個錢,母親說:“若是為了錢,我玉英怎麼也不會給老三輸血的,這麼多血,養來要好多年,隻要老三好了,玉英也好了,就都好了。”可三叔一而再再而三的堅持,都說:“大嫂若不收這個錢,就是我老三永遠對不住大嫂,對不住玉英。”為了減輕些三叔心裏的內疚,母親就收下了錢。隻是母親心中這個事真如割了她肉一般,一個傷口永遠在那裏了。畢竟大姐是她的女兒,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給人輸血,咋麼不通知她呢?她心疼她的女兒的,心疼她的血,因為血就是一個人的生命。
就大姐給三叔輸血後,身體就一日日的跨了,由原來圓胖的臉變成了一個削長的臉,酷似父親。人都說玉英長大了,怎麼那麼快就變了臉型,跟她父親一個模子刻的。這話無不深深刺傷著父親與母親的心。從那之後,大姐也不再提自己的婚姻大事。父親與母親也不敢提。大姐年底會交幾百塊錢給父親,還給我們這些小的買新衣服。每次回來了,還學著城裏人做饅頭麵條給我們吃。
有次大姐忙了一夜,將一鍋麵條弄得又粗又短,味道又鹹又甜,吃得我們直吐舌頭。若是街上開麵店這個水準,那大可關門大吉。大姐做麵條的水準也太低了吧,怎麼把麵條做得象饅頭?當我們得知大姐做的麵條真是饅頭改來的,心裏不知多惋惜。嘴上大呼:“好個大姐,你真是個傻瓜,就留著那一筲箕礙饅頭也好啊,都讓你弄糟蹋了。”
大姐做的包麵吃了第一餐,不想吃第二餐。還以為天下的包麵都那麼鹹。因為大姐包麵包的是臘肉,母親的臘肉鹹的程度,是大家不可想象的。
有次,我與小姑上街,落了三嬸子娘家的一個嫂子家。三嬸子的娘家嫂子是賣包麵的,在橫市鎮開有家包麵店。小姑邊吃邊叫我也吃一碗。我死也不肯吃。小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肯吃,小時候我與祖母去賣紅尖辣椒時是很喜歡吃的,怎麼突然不吃了?小姑挖挖的問我,我才告訴小姑:“那包麵鹹死了,怎麼好吃啊?”“鹹死了?你沒吃,怎知道鹹死了?你吃一口看,一點都不鹹的,可香了。”小姑邊說邊將那碗包麵湯喝得清響:“這麼好吃的,你就嚐一嚐,嚐一嚐”。我實在憋不住了就說:“那舀一調羹,試試看。”小姑便給我一小調羹湯,可好喝了,一點都不鹹。真是把人後悔死了。從前好多次吃包麵的機會,就這樣丟失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小姑告訴了我一個天大的秘密,說我是揀來的,而橫市鎮上做包麵的那婦人,就是我的親生母親,而我自己的母親是養母。因為我小時候不好養,親生母親就把我甩在江邊上,養母就將我揀回家了……譬如鹿女,玉英,蘭二貴子這些姐妹,其實都不是我的親姐妹。
這於我真是晴天霹靂,無論小姑怎麼說,我都不相信。小姑最終說:“你看你那麼多姐妹,都能說會道的,為何單單你啞巴?原來你也並不是啞巴,就是你親生母親把你放在江邊雪地裏凍成啞巴的,你不記得你曾經害了好長時間的病,差點把給人家了嗎?自那病後,你就啞巴了……”
是啊,我是記得我曾經害了好長時間的病,母親天天背我去打針,還有路上那條烏麻狗老是想咬我們,還有一個小女子老目送我們遠去。祖母也說我會把給人家做丫頭,病好了,我就啞巴了。可祖母並沒說我是從雪地裏揀來的啊。
於是我不斷的跑到二叔家向二嬸子、堂弟建求證,我不是揀來的。可最終我隻有麵對一個殘酷的事實:我是揀來的。我的親生母親就在故道對岸橫市鎮賣包麵。賣包麵不算窮,為什麼要將我甩掉?果真是我病了,不能好了,才扔掉的?就象那時農家養的豬仔,不好了,就扔在野外,有的在那天光日月裏遊來遊去就好了,而有的就死在了野外,也沒人曉得。養孩子怎能跟養豬一樣呢?我實在想不明白,從那刻起,我那從小無限闊大美好的家,一時顯得陌生起來。而河那邊我的親生父母更是陌生,卻又讓人充滿向往。
一個下雪的天,大雪迷漫了家鄉那條通往橫市鎮的路,我背著包裹,獨自在漫天飛雪枯草連綿的河灘上等船。一路上,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踩在雪地上,發出嘎渣嘎渣的聲響。類似小姑九江叔叔他們當年踩在雪地的聲響。隻是那雪聲中充滿親情與歡快,不似這雪聲中憂傷。第一次,我決定隻身去尋我的親生父母,刺骨的寒風刮得我渾身發抖。家鄉的那條老渡船,終於從白霧般的江麵徐徐駛來。風雪仍在飄揚。可渡船的老頭子,怎麼也不讓我上船。姐們也找我到了船碼頭。我啼哭著不肯回家,我似乎可發出聲來了,啞巴就此好了。姐們驚奇的望著我說:你能說話啦?你是我們的親妹子,我們就是你的親姐們,小姑是逗你玩的。母親與小姑也來到了河邊。小姑說:“那做包麵賣的婦人,是你三嬸子娘家的二嫂子,怎麼會是你的母親呢?我是說著玩的,沒想你個死女子,還真相信了。”母親也說,我是她的親生女兒,都是某年某月某日,什麼天氣狀況下生的,若不是親生的,怎會將我生日記得那麼清楚?
想想母親是在撒謊,她生了那麼多孩子,又是個幹活如命的人,才不記得自己的孩子是什麼天氣狀況下生的呢。無論她們怎麼說,我就是不再相信,盡管同她們一起回了家,但從此卻不把他們當一家人了。我那幸福美好的闊大之家,就永遠成為了我心中的回憶。
父親也是從哪時候起,漸老了。往常,父親是不老的,總是那樣年輕瀟灑,溫文爾雅。從鄉間小路中翩然而來。父親哪時候的老,也隻表現在一臉的盤山胡裏。幾日不刮胡子,就有了個老人的相色,若將那胡子刮去,父親便還是年輕的。這形象似乎是回到了李歌滿年紀時。與李歌滿熟識的老鄉親們,每看見父親,不免驚一跳,都說:“章藍,你還是將那滿臉的盤山胡子刮去吧,看見了,就似看見了李歌滿一般,這大白天裏見鬼了。”
鄉親們這樣說,是有些不好的預兆吧。就我們心中,做夢都沒想到父親會那麼快離開人世,離開我們的。自父親逝世後,我的那闊大之家也日漸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