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的闊大之家(2 / 3)

那年間,母親三十八,父親三十五,他們已經有了七個女兒,卻仍沒有兒子。在父親心中,是非常想生一個兒子的。祖母的心情也一樣。每年都要跟著父親挑一擔橘子去上麵拜訪。父親年年擔橘子去,年年路過肖伯母門前。每次我都呆在肖伯母家的廁所裏拉屎,因為我家裏的人太多了,等不急。每每便聽肖伯母問父親:“又上麵去麼?”父親便答:“是的。”肖伯母在村上已不當婦女主任了,是財經主任。聽過父親的話,於是很慎重的對父親說:“會有的,你去吧。”

一往肖伯母與父親說這話時,太陽都偏西了,夕陽透過肖伯母的土牆壁映照到她的廁所裏來。廁所外一望便見她屋後的一片樹林,雲哥在樹枝上蕩秋千,知道我在廁所裏。還將樹林裏的一卷青草紮成蛇樣,扔進廁所裏,嚇得我尖叫。這時我似乎可以發出聲來。雲哥聽到我尖叫,無不驚喜的朝廁所裏望,邊望邊問:“香平嗎?原你不是啞巴,啞巴還叫得這麼大聲嗎?”於是他就向我家奔告,說我會說話了。可等到大家來看時,我卻是說不出來,還是個啞巴。這真是很奇異的事。更奇異的是有天我在肖伯母廁所裏發現了一封信,開筆就是:“夫君,你好。”真是把人嚇一跳。都什麼年代了,還這樣稱呼自己的男人?不知是誰寫的,除了三姐,我真想不出第二人來。

那時還不大懂事兒,有段時間父親母親與我們一起吃飯。父親總是邊吃邊看看這個,又看看哪個,然後對母親說:“秋香,你看把誰留在屋裏好呢?”

大姐二姐不能留的,想留也留不住,未來的公家人,怎能招女婿呢?走出去還抬得起頭麼?就我,三姐,鹿女之間選擇。六妹子是個好哭佬,瘟死雀,留在家裏還不把母親急死。七妹子更不如說,還小。等到七妹子長成人,父母早歸西啦!可鹿女卻說:“屋裏就是有萬貫家財,也不留,都在這個屋裏過了十幾年,難道要過一輩子?這事兒在鹿女這裏,想都不用想。那就隻在我與三姐之間選擇了。三姐腿不便利,很小就不讀書了,又喜歡弄花弄草,將菜園一年四季打理的花香聚齊。性情倒是最合適。所以父母最終決定把三姐留在家裏。

那時鄉下缺男子的家庭都興招女婿,男人先往女家住個兩三年,然後再結婚。

熊美光的外侄歐陽華在隊裏做泥水工,老家在湖南水田鄉裏華容萬宇,家有四弟兄,同意招女婿。

某天黃昏來臨,三姐便穿著那套紅色的西服去了熊美光家,三姐臉上並沒有幸福的光色。因為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是馬守軍,就是馬客銀的兒子。一個儲著長頭發,會畫畫的男孩。可父親與祖母都不同意。父親說:“畫家不會養家,你腿又不方便,怎麼過日子,還不說他母親不同意。”祖母也說:“你父親說的對,有個手藝往後可當飯吃,畫畫是玩意,不能當飯吃,你父親替你挑選的沒錯。”

三姐是個孝順而溫和的人,聽到父親與祖母的話,就順從了。三姐去熊美光家前,躲在房間哭了一下午,把馬守軍送給她的肖像呆呆看了半天。那是一個雨天,三姐去他家時,他給她畫的。那是三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他家。他家住在廢堤梗上,三姐打著小花雨傘,穿著小花色裙子,溫柔漂亮。也就是那次,家裏的人才知道他兩在談戀愛。於是便有馬守軍的母親,那個半神經跑到家來對父親說,不同意他們的事。還在上學路上碰見鹿女直問她:“鹿女,你三姐的腿得不得好啊,以後在農村過生活,腿不方便怎麼行啊,我們家是百姓人家,養不起那樣的兒媳婦啊……”父親與祖母都很生氣,鹿女才多大年紀,怎還將這事跟孩子們說?象什麼話?往後去了她家,會怎樣結果,可想而知了。

由此父親才下定決心給三姐招門女婿。怕三姐因腿不便,到別人家受氣。歐陽華在我們隊做了多年的泥水工,人勤快,人緣也好。對我們家的三姐也早垂涎三尺。就那時期,哪家的男子不對我們家的七仙女虎視眈眈?父親在菜園栽種了果樹,還養了些花草。就父親心裏,是想三姐向農藝方向發展。學門手藝,當一輩子的鐵飯碗。

沒想父親決定招門女婿的當兒,母親懷上了。據說是兒子。祖母為此到柑子樹村下去了好幾趟,向柑子樹村的菩薩求來的。一家人都很歡喜,我們也盼望弟弟早些來到人世。

弟弟出生時,七妹子六歲,我與鹿女十一二歲。三姐十五歲。這是我們姊妹中間隔年歲最大的。天下著小雨,早春二月,還有些寒。父親不在家,母親喊肚子疼。姐們忙去叫祖母,祖母才上來,肖伯母已將母親的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兒子,有七八斤重。喜得祖母忙進廚房,給母親及肖伯母各打了一大碗荷包蛋。一碗足有十個。還殺了隻雞燉給母親吃。聽母親說過,她大小坐了十個月子,祖母從來沒有安置過她一次,這次算是沾了兒子的光!

弟弟上午生的,下午雨就停了,出了太陽。我們得了新弟弟,十分的高興。

陽光照常從肖伯母屋後的樹林灑進她的廁所裏。我照常在肖伯母的廁所裏拉屎。雲哥蹲在他屋山頭撒尿,直嚷著看見我的“小逼逼了。”我聽了,便把廁所裏的一個碎磚頭片向他扔去,他笑著勾著腰跑了。

為何我總要跑到雲哥廁所裏去解手呢?不全因我家的人多,廁所不得空。而是他廁所的牆縫裏夾有許多粗紙,那時粗紙就如今天的衛生紙一樣,月經大便都用它。我喜歡用他家的粗紙搽屁股。父親也很喜歡雲哥,就父親心中,他是想把我許配給雲哥。雲哥是父親看著長大的,我嫁過去,父親很放心。雲哥與肖伯母也會意,總以為父親把我嫁給雲哥是遲早的事。

每每父親回家了,肖伯母就打發雲哥來叫父親去她家吃飯喝酒。肖伯母打來白酒,叫雲哥替父親樽上,雲哥對著父親叫:“叔,您喝。”父親盛情難卻,就喝了,直喝得天黑了,才回。母親從地裏拉回一捆捆的豌豆梗,將它們一個個騾在屋山頭,都騾成了一個騾,父親才過來幫忙。就我們心中,父親是家裏的客,即使回家,也極少幹活。不是父親不想幹,而是他身體幹不了重活。母親罵我們總連著父親一起罵。但父親從不回話,隻是溫潤的笑。肖伯母亦在一旁溫潤的笑,邊笑邊還對我們姐妹說:“看你母親多能幹的,罵起人來,也是多能幹的樣子。”說得姐妹哭笑兩難。母親一往這個時候,會自個笑起來,不罵了。

母親生了弟弟,大姑從前進農場趕回娘家來,高興得合不攏嘴。替我收收打打的洗了個遍,還將我頭發辯得好好的,紮起了兩個羊丫巴。害得三叔回來,不認得我了,直問大姑:“這是誰家的丫頭,生得這樣標誌?”大姑便笑說:“這丫頭,你不認得,是我從老家帶來的。”三叔說:“你老家的,不是我們家的?我乍見過似?”大姑便說:“你哪裏有見過?見過乍不認得?”聽三叔與大姑這樣說話,我得意興奮的在板凳上搖晃著身子,笑得要死,頭上那兩個羊丫巴笑得一搖一擺的,上麵各還紮著朵小花兒呢。三叔見我一笑便說:“這個丫頭我認得,是大哥家的平丫頭,看她笑的樣子,我就曉得了,大姐原來在蒙我。”於是大姑便開心的大笑起來,邊笑邊說:“平時你大嫂沒時間管這些丫頭,這不我將她們洗出來,個個都水靈水靈的,漂亮著呢,都洗黑了兩盆水。”三叔聽了,也哈哈大笑,直說大姑說的好誇張,怎麼會洗黑兩盆水呢,又不是煤礦裏挖出來的。

平時我的確很髒,看來小藍看見我的黑爪子,不跟我踢毽子是有理由的。父親回家那忽,似乎也不大認得我了,大姑也就此跟他談笑了會。

弟弟送竹米哪天,可熱鬧,父親單位上來了很多人,擔著米,包著蛋,一段一段的布匹在陽光下閃光。還有很多“北客”(就是沒有血緣關係的朋友或家鄉人)都來了。祖母望著那些布匹,眼睛發亮。那時送竹米就行送那些。共有五十段布,多少擔米,多少個蛋,多少隻雞,真不記得了。隻記得祖母說,母親一餐可吃下二十個雞蛋,一隻雞。別看母親個子小,可飯量大。母親底子太虛,生過十胎從未坐過一個月子,也沒吃什麼,這次要把它們補回來。祖母也樂得每天給母親端上端下。代價是母親的五十段布就被祖母自做主張,賣的賣,送的送人情了。氣得母親要死。

弟弟出生後兩年,三姐也成婚了,父母真招了門女婿。鹿女與我那時進了城裏高中。雲哥卻不讀書了,去學無線電修理。每次從學校回來,他總在船碼頭接我。堂弟建碰見了,就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就堂弟建的心中,我的姐為什麼要你去接?

堂弟建那時也有十四歲,懂事兒了。碼頭渡船胡老板的女兒長大了,直想說給他。

於是在我們上學去的某個晴天,二叔與父親商議去請個媒人,到胡老板家提親。

胡老板,我們都叫他胡叔叔。胡叔叔的女兒叫紅夏,長得胖胖的,性格活潑。據說那次媒人去過後,胡紅夏還來過二叔家,隻是我們上學去了,沒看見,怪可惜的。後建亦到她家去過兩次,照說事兒已沒有什麼懸念。可兩個人這樣來往來去的,不知怎的都不說話。不久,胡叔叔便將二叔家送去的那幅大扁送了回來。那扁是四嬸子在生時,繡了準備掛在自己新屋裏的,這不送到了堂弟的媳婦子家去了。那扁上鏽著大富貴的牡丹花。二嬸子看見扁被送回來就說:“這樣富貴的牡丹之家,都不曉得要,是她沒福氣了。”於是邊說邊就將那扁掛在自個堂屋中間了。

可隊裏的人卻說二嬸子小氣,送親家一張死人繡的匾,能將親事說好才怪。鄉下人都是很忌諱這點的。都不知胡叔叔家可是忌諱這點,說不成的。

就父親叔們心中,堂弟建是陳家長子,陳家的啥東西不是他的?渡船雖賣掉了,但渡船執照還在,父親又買回了一隻船。堂弟不讀書了,就在家弄渡船。

好在堂弟建長大後,並不象小時候那樣賤,很會治國安邦似。小小年紀就把個渡船開得穩當了。每次我們上學都搭他的渡船。看見他掌著駝把乘風破浪的情形,心中就格外的佩服而感歎。就我們少年心中,那亦是了不起的。何況建是陳家長子,二叔的獨子,集千百寵愛一生呢。能有這樣艱苦樸素的主事精神,真是我們陳家的福了。

後來胡紅夏不知怎地回心轉意了,找人來想說回那門親。二叔人老實的,也沒多大意見。但堂弟建卻不同意了,他說:“那女子啥都好,就是太胖了。”原來堂弟心中不喜歡胖的,喜歡如他母親一樣高瘦或如祖母一樣高瘦的女子麼?後也確定建的確喜歡那類女子。因為往後他娶的老婆楊梅,就是那樣高瘦的女子。皮膚白,個子高,性格冷漠。與二嬸子也似姐妹。

說起堂弟建的婚事,還真是有故事。

其實堂弟建內心喜歡他的一個女同學。胡紅夏走後,他就要我幫他去追他心上人。拿走我的新筆記本,還叫我寫了段非常好聽的話。想來,那可是我今生唯一寫給女人的一封情書。大約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苗條淑女,君子好求之類句子。沒想那女子早有意中人,把筆記本退回來了。堂弟原將筆記本還給我。恰巧,她意中人是我同學,一次又看見這個筆記本,笑得要死。

後來,我跟雲哥產生了情愫,鹿女也與陸仔相好著。堂弟建想女人的心就一日一日的漲。每次碰見,就叫我與鹿女跟他說女朋友。一次還動了感情,說鄉下乏味死了,不說個女朋友簡直活不下去,他想早些結婚,人生不就那麼回事麼?再不有事無事就把林翠萍的那首《愛情的苦酒》掛在嘴唱得好不淒涼。

於是,鹿女就將陸仔隊裏的所有沒有對象的女子都約來,沒想堂弟一眼就瞧中了,身穿紅花格子的女孩楊梅。說實在,那是燈光的錯誤。楊梅小學沒畢業,從未出過門,隻是臉比較白淨,細眉細眼並不好看,脾氣還特別壞。別是建看走眼了,還有幾個好性子的呢!可建就是喜歡。不問青紅皂白,就要二叔與父親去求親。還給楊梅寫了封自認為很得意的情書。

說起這封情書就好笑。寫了好些天,沒敢拿給楊梅看,也沒敢讓別人看。事成之後,堂弟拿給我看,且嚴肅地告訴我,就是這封情書起了主要作用。情書裏寫什麼,實在不記得了,隻記得有這樣一句:我堂堂一個高中生,向你一個小學生求親,已是很折麵子,很低架子的了,你還有什麼好猶豫呢?(都不知道他何時讀的高中。)

哪有情書這樣寫的,好在楊梅是個小學生,又不常看書,隻看堂弟還寫出了幾張材料紙,父親與二叔又三番二次往她家去求親,感覺挺有麵子,且我們家世還好,就答應了。後來我問過楊梅,她說:哪個看了那封信,都是我母親做的主。

想想時光過得真快。與堂弟建在河灘上割草,看牛,在路邊上玩狗尾巴草的情形,還曆曆在目。一晃,這不,他都要成人,說媳婦子,成家了呢!

那時我與雲哥的感情還在朦朧階段。與木魚關係也極好。每次放假回家了,都要去她家玩。可每次,木魚都心事重重的躺在床上,不大與我說話。有次下雪了,雲哥叫我去打雪仗,我叫木魚一起去,可她怎麼也不肯去。我便披著雲哥的大衣,與他及他妹妹雲妹在沙灘上玩雪人,打雪仗。沙灘上白霧茫茫,一片浩淼。雲哥將雪人堆好了,又推倒,推倒了,又再堆,情緒波瀾。我也有些樂極生悲,玩過一會,就回家了。到家時,肖伯母早為我們煮好了酒糟加雞蛋湯,清香香甜的好吃極了。我不想吃。隊裏有個叫高幺的婦人在肖伯母家玩,邊烤火邊納鞋底,邊看著我說:“這女子幾時長得如此清秀美貌了,你母親替你煮好了蛋湯,你就乘熱將它吃了吧。”聽著真覺奇怪的,幾時肖伯母成了我母親呢?

回家與鹿女說到這個,鹿女也覺得好笑。我自躺在床上想心思,鹿女也在床上看叔本華的《愛與生的煩惱》,不知不覺中,我們都長大了,有了些心思。雲哥打發雲妹過來看我在做什麼?雲妹看見我在想心思,鹿女在看書,於是便回去對雲哥說:“平姐在想心思,鹿姐在看書,似乎都不高興。”

我是不大高興,不知為什麼?鹿女為什麼不大高興呢,我更不知道。

有時星期天回家,我會去屋後田間看雲哥,雲哥的田就分在屋後,可感覺卻似乎挺遙遠。我把臉檫得白淨,穿著件白色裏帶著紅圓巴巴的汗衫,來到雲哥的田間。雲哥與雲妹在田間鋤小麥草。見我來了,便停下鋤頭跟我說話。(雲妹很早不讀書了,在家裏幹活。)她說她喜歡種地幹活,不喜歡讀書。田間麥子聽到我們說話,發出快樂的呻吟,迎風擺動著翠綠纖細的身子,柔麗得如一灣流動的溪水。雲哥很憂傷的望著我的臉說:“你是那麼的白淨,我卻是如此的黑……”雲哥長得比較黑,很結實,看似一個土憨巴。於是雲妹就在田間笑說:“一個這麼白,一個這麼黑,怎麼能相配呢?哥哥,你就不要想那種心思了。”這難道也可成為不般配的理由麼?然後雲妹又取笑我說:“不知某日某人在屋簷下,鑲嵌草帽子的邊幹嗎?難道不是為了戴著它,遮擋太陽麼?那麼白淨的臉,也不是自然得來的?”這樣正反兩邊說的,把我與雲哥都說紅了臉,似乎是不久的將來,我們真會成為夫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