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女說,她終身都不能忘卻那夜晚,那夜晚,她喝了最香甜美好的藕粉湯,那味兒如美夢一樣,令人回味無窮,恬靜柔和。那或就是血脈親情。祖母心中已把四嬸子當作一家人了,才這樣熱忱款待她娘家人。隻是祖母從未對四嬸子提過這事,四嬸子也從不知道這事。
但鹿女記得,那裝藕粉的盒子上還有一片綠色的荷葉,十分的好看,很溫暖。這溫暖隻是一會,然後就被祖母扔進灶裏燒掉了。四嬸子也於遲年的早春死去。
漁船沒打魚了,就停在故河口碼頭。這次是四叔不斷來找父親商議,要將漁船改為渡船。四叔說:“大哥,二哥不打魚了,我一個人也打不好,船不能空著,聽說渡船的生意不錯,效益一定比打魚好,也賺點錢把欠債還掉……”
父親與三叔雖承擔了所有債務,但在四叔心中,他仍占著一份。這是四叔與二叔非常不同的地方。也是四嬸子與二嬸子很不同的地方。
二嬸子因為漁船生意不好,叫二叔退出了。二叔開始還不聽,但二叔一上船,二嬸子就罵:“你個死鬼,打了幾個魚,倒把田間的農活耽誤了,還打個鬼,不打了……”日也罵,夜也罵的,父親他們聽不過去了,就將漁船停著不打了。
可漁船要變成渡船,不容易。因為它得有河道局許可證才行。整個故河口就一隻渡船,增加一隻是可以的。那渡船老板姓胡,住在故道對岸的新碼頭村,家裏因為有渡船,搞得比一般鄉下人都好,老婆沒下地幹活,卻做起了樓房,養有一兒一女,年歲與二叔不相上下。到了二嬸子生孩子的年代,國家對人口開始警惕了,給少生孩子的人家發獎金。胡家隻有兩個孩子,是發過獎金的。二叔他們沒發獎金,因為他們生了三個孩子。
父親思考了些時間,便請胡老板到家來吃飯喝酒,將搞渡船的事跟他說了。父親不想因此與人生意見,也順便打聽下搞渡船需要那些手續。若是胡老板肯更好,若是不肯,父親也會另想辦法。沒想胡老板很爽快。他對父親說:“天下的飯不是一個人吃得盡的,這渡口也不是我胡某一個人的,大家有機會都可受益,我沒啥意見,就是你們不搞,不定哪天別人家也會搞,這個事兒,我也隻能給點參照意見……”於是就將渡船需要辦的手續都一一說給了父親,然後喝完酒,提著他那根長長的撐竿回去了。
父親那時是故河口的學片主任,故河口有了一所中學幾所小學。父親是管片區學校的主任,在地方算是有些聲望與臉麵的人物。從前寫到祖母擱的那個陳印堂大爹,他的小女兒就在村小教書,是父親弄進去的。三叔去參軍,是陳印堂的二兒子當了書記弄去的。由此兩家一直有著往來與聯係。陳印堂的大兒子在五碼口山廠當廠長,五碼口山腳就是真正的長江,每天都有上百隻的船在山腳下裝石頭。全國用的石頭,幾乎都是從那山上炸下來的。做房子啊,當防汛器材啊,鋪路啊,什麼的,用途廣泛。
陳印堂的大兒子叫司雲,我們小字輩的都叫他司雲大伯。司雲大伯年輕時就在山廠打工,後一步一步做到了廠長的位置,是個很實在的人物,也有著非常強烈的家族觀念。也認識碼頭上的人,跟河道局的領導熟。父親找到他,他很快就將之辦好了。
父親本意是給四叔搞的渡船,有些收入了,還能幫忙還點債。四叔亦這麼想,四嬸子當然沒有任何異議。仿佛她心目中夢想的青磚大瓦房不久也可砌起。隻是二叔也吵著要進來。前不久,吵著要分開,也不還帳,還將魚船不要了。這不,剛搞成渡船,他又來要。打魚都打不好,更別說開渡船,一個舵把怎能兩個人掌呢?想必又是二嬸子的主意。要參就參吧,可又不拿一分錢來,這漁船早沒他份了的。
二嬸子說,沒有二叔的份,也就沒有四叔的份,要開渡船,大家一起開,要不,大家都甭想開,還債,大家一起還……說的可是比唱的還好聽,但不知參了進來,以後又會如何?
父親不願看見弟兄裏麵傷和氣,也不想看見二嬸子對二叔整天罵罵嘀嘀的,更不想看見自己賺錢了,他的弟兄在受窮。再或想起了當初在二嬸子娘家時的承諾,也就不計較了。這不渡船再次分做了四股,原還漁船老路上去。至於二叔往後還不還錢,都不在議下。隻要渡船能賺錢,就是大家的了,有錢了,大家都好過。隻要能將渡船傳下去,也算是為子孫後代造福,不枉他一份心。從前故河口的郭大不也是從這樣一隻渡船開始發家的麼?盡管故河口奔岸了,郭大的那點家業早已葬入了長江之底。但人們對曾經的曆史,記憶還很清晰的。
於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我們家的渡船在鄉親們的熱烈慶賀中下水了。這個簡單,沒打魚複雜,收入也是現成的,每天三五十不等。這在當時是很不錯的收入,渡一個人收兩角錢的過渡費。每天有上百的人從渡口過,村上很多人都到河那邊的橫市鎮去買東賣西。小河鎮很偏僻,與青苔隔著長江,與故河口隔條小河。交通不大方便。
渡船每天早晨六點開,晚上七點收。中午回家吃餐午飯,過渡的人還會叫到家裏來。生意好得不得了,收入也一日日豐厚。渡船是四叔掌舵,二叔撐篙,收過渡費。二嬸子看管經濟。四叔與二叔兩人輪流在船上過夜。因為怕人家把渡船開跑。再或怕人家把那船上的掛機偷跑。曾經胡老板的掛機就被偷跑了,偷跑了掛機,等於偷跑了舵把子,船怎麼還好開呢?
二叔在船上過夜,二嬸子當然沒意見,因為她每天見得到現米果子,心中覺得值。再則二叔老實本分,一到船上就睡覺了,從來不出去打牌和玩樂。甚至連船外麵的江景都沒來得及看,也不知江景有啥好看的。鄉下人每天都生活在如花似玉的圖畫中,自己一點也不覺得。而四叔就不同,每次去,都不在船上過夜,不知跑到哪裏風流去了。就是在船上過夜,月亮升上來照在江邊夜景一片欣喜活潑的。四叔更是耐不住,總要在楊柳樹下與別個女子曖昧一會。
四叔極喜歡這種自由快活的時光,夾著個皮包,跑到岸上某戶人家去打牌玩了,一通宵一通宵的不回家,也不上船,也沒人查問。有時二叔農活忙,不上船,四叔一個人在船上更是無管無約,從不下地幹活,也不去地裏看看,還將渡船上的錢不交公,自己打牌輸掉。總歸,四叔這人骨子裏並不壞,隻是性情太過豪爽,把錢不當回事。或許是錢來得比較容易,沒有遭受如父親一樣的艱辛痛苦?對我們這些小字輩的,好得沒話說,隻要我們要錢,找到四叔,沒有不給的。出手可是闊綽,多則三五塊,少也不下兩塊。那時跟孩子們這樣給錢的人家很少,多是給個五角吧。由此我們小字輩的,也還有過一段非常快樂的渡船時光。起碼去幺婆婆家,我們不用出過河錢,想什麼時候去,就乘自家的船去。那船直開到幺婆婆屋山頭的河岸邊,上岸翻過堤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