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悲傷了,母親就跟麥子稻穀說說話。田間麥子嫩青的隨風擺動。天空那樣晴朗,而實際上並不晴朗,要下雨了,鄉親們趕著收拾農具回家。抬眼空中,烏雲東滾,天空的陽光都被遮蓋。而大地上麥浪洶湧,突然,母親看見了麥田裏出現了一行字:“你要挺住,你要堅強。”
母親親見麥子在她的耕耘下,日漸長高長大,成熟結籽,還能說話。心中真是無限快樂的,明淨空闊的,如這天地一樣。更有類比,看見叔姑們一日日長大,對她如此敬愛,心底也就快樂了。四叔小姑總那麼乖,大嫂幹嗎,他們都默默跟著。姐們也被小姑調教的聽話,也不在母親回家時打鬧個沒完。更有小姑每日細聲細語的大嫂前大嫂後的叫,家裏一天三餐安置的極好及時。沒有祖母的嘀咕,母親倒是過得比從前清淨。時空於她是空曠浩瀚的,似結了冰的凝固,也如冰一般的冷。時間於母親是浩瀚而荒蕪的,似乎幹多少活,也幹不完。從前,她隻覺得時間不夠幹活,現在是活兒幹不完時間。幹了那麼多,不停的幹,時間總是過得很慢,過不完。她也不想去想結果,不想去看父親,也不知道去長沙的路。她隻知道時間還過不完,也要過完它,活怎麼幹,也幹不死人。
父親去長沙那些天,母親就不停的幹活,話語更稀少。每天幹到月朗星稀,然後回房就納鞋底,做鞋子,裁料做衣服。很多夜晚都沒有睡。母親的身體真是鐵打的,怎麼累,也累不倒。那股勁兒把祖父這個沉悶不動的千歲爺都嚇著了。他不得以從躺椅上爬起來,幫母親做點家務,看著姐們,勸母親多休息會!
其實母親該掙的工分都掙了,但母親說,鄉親們跟父親湊了錢,她多幹點活是應該的。再說母親自覺得年輕,渾身是力氣,不幹活,睡不著覺。她還把自己做的鞋拿給隊裏缺鞋的孩子們去穿。
母親那樣不停的幹活,一為著相思父親日子不好過,二為著父親欠著鄉親們的恩情。母親還記得初嫁時吃的百家飯。記得鄉親們大事小事請父親去的抬舉。母親雖不多言語,但心如天空般亮堂寬廣。在她心中,她的男人一定不會死,一定會好好的回來。她將在這屋裏等。一切都還是原來的,他們還將在今生在此生一窩崽,活到百年。那底氣讓她身體產生出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抵禦襲擊她的所有悲傷。
待到又一年莊稼成熟,鳥兒北飛,瓜果香香的九月,父親終於回來了。
父親沒有死,動了大手術,刀口子從胸部一直延續到小腹,足有二尺長。穿越了父親的上半身。父親住院的錢是祖母湊的,誰也不知道祖母為了父親,給多少人磕過頭,流了多少眼淚?就父親治病的經曆,祖母至死也不願多提。
祖母曾瞞著父親挨家挨戶的乞討過。路過一個叫柑橘樹的村莊,遇見過一個菩薩。菩薩會算命,祖母便在那裏算了一命。菩薩婆說祖母的子孫後代都好,隻是她自己不好,所有悲痛與不幸都會發生在她身上。也算了父親的病會好,且後代有出息。還說祖母多年後會再去找她,隻是那時她已不在了,就在這柑橘樹下裝個香磕個頭吧,對後人有好處。後來祖母倒還真去找過她,隻是她真不在了。祖母說,隻要子孫後代好就行了,她不在乎自己今生會有多少悲痛。父親能好,她就是死,也在所不惜。
上天不負苦心人,父親終於好了。出院時,某姓的醫生沒給父親留下任何聯係方式。醫生說:“留也是白留,不久我就要調離,去哪裏,自己也不清楚,你們也不會找得到我,就是找到了我,我也不會再有辦法,你這病若是再發,就是神仙都沒得治的。”
祖母硬要醫生留,往後無論病發不發,他們都得感謝他孝敬他。醫生聽過祖母的話便對父親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去後好好生活吧。”父親與祖母牢記著醫生的話,回家來。那已是父親離家兩年之後。
兩年間,父親動了多少次手術,他自己也不記得了。隻記得渾身上下大刀小刀的口子密集。就是如今的醫術,也不見得那樣高明。後來那刀口子長好了,就成了一塊長長的紅記。父親戲稱那是他再生的胎記。稱那醫生是再生父母。
父親回來工作後,去找過那醫生。醫院的人說他為救一個後生的命耗盡了心血,那後生回去不多久,就死了。父親知道後痛哭了一場。
兩年間,孩子們都長大了。小姑也長成了大姑娘,大姐二姐上學去了,三姐也四歲了,還是小姑在家帶。小姑卻沒有去上學。不是母親不要她上,是她自己不肯。小姑心底還是想去上的,做夢都想。隻是小姑知道家裏發生了變故:大哥得了絕症,母親去招呼大哥,父親是個氣喘,一大家子都是大嫂的拖累。這個家就靠大嫂撐著,她不能給大嫂再添亂了。那時四叔也休學了,也不是母親要他休學,是他自己要休。小姑與四叔都是自願不上學的,他們都在家裏幫著大嫂幹活。他們幼小的心靈多麼愛惜這個家,多麼害怕自己沒有了這個家,害怕大嫂因為太累,就丟下他們不管了。
特別是小姑,她要傍著大嫂吃口飯,傍著大嫂撐著這個家。她生怕自己一說要上學就會惹惱大嫂,就會打破她心中那個小小平凡的夢。一個家的夢想,一家人穩實平凡過下去的夢想。她愛這個家,愛這家裏的每個人。當她想到自己上學了,小侄女沒有人照顧,千歲爺的父親沒有人照顧,家裏吃喝收拾沒有人搭理,大嫂每天要出工幹活,家裏沒有個人怎麼辦?於是當母親對她說:“章圓,明天你同玉英一起去上學吧。”小姑便毫不猶豫的答:“大嫂,我不喜歡讀書,我就在家裏帶貴子,順便幫你做飯洗衣裳。”
三姐之所以叫貴子,是因父母盼望生個兒子。或希望下一個會是個兒子。隻是往後鹿女與我性子都急,跑快了,跑到人間還是個女的。
母親聽過小姑的回答,想家裏確需要個人,就說:“那行,等你大哥回來了,你就去上學吧,這家裏裏外外就我一個,還真打不開。關鍵是貴子會跑動了,去了土裏,我幹不成活,關在家裏,怕出問題……”
那時很多小孩子被父母鎖在家裏,口渴了,把農藥當茶水喝了死掉。出來的,跑到水浹裏就淹死了,也不足為奇。小姑深知這些厲害,堅持不上學,隻說自己不喜歡讀書。母親與祖父都知道,小姑並不是不喜歡讀書,而是太懂事兒,心裏有說不出的痛惜。但那痛惜隻是短暫的,很快便被貧困與勞累淹沒了。
在小姑心中,她是一輩子也甭想讀書了,也不會再見自己的大哥,母親。每每想到這,小姑就躲在屋山頭的麥騾旁哭。直到家裏的小雞成群跑到麥騾邊咯噠咯噠的來尋食,啄到了她,她才含淚與啄到她的小雞說,她是多麼想去上學,多麼想大哥平安回來。可小雞聽不懂她的話,隻顧自的啄食。屋山頭的麥騾上有空曠的陽光無所阻擋,有與姐們尋食的瓜藤蔓爬,有牛郎與織女的悄悄話。小姑哭累了,就睡著了,夢中就夢見父親與祖母平安回來了,她也如大姐二姐那樣穿著新衣服,背著小書包,紮著花辮子兒去上學了。隻是醒來,什麼也沒有,太陽西下去,她得馬上回去為侄女們做飯,收拾家裏外曬的東西。夜裏睡了,總是做夢,夢中也無不與姐們一起在上學讀書。隻是醒來,天亮了,她得馬上起床為姐們準備早餐,整理書包,打掃屋子,等待大嫂出工回來。她偷偷看過姐們的書包,那書包裏的書好新好香。可是我怎麼就不能去上學呢?小姑心中真是很哀傷。
這不,父親與祖母好好的回來了。小姑又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哪還有半點不讀書的不悅。在她小小心裏,家裏每個人安好,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勝過了讀書的幸福。
父親回來後也叫小姑去讀書,小姑又以年歲太大沒去。就這樣,小姑一輩子沒讀一天書。中途去學過一段時間的醫,當了幾天赤腳醫生,但因水平太低學不下去,也就沒再學。其實也不是水平低,學不會,而是家裏沒人帶孩子。因為那時鹿女,我與堂弟建陸續出生了。小姑就以學不會為由留在家裏帶孩子。再後來,她自己也大了,要出嫁了,還讀啥子書呢。
小姑一輩子都在為家人忙碌,長大了不帶孩子,就跟這個哥那個哥的家裏幹活。因為她的哥哥們總有她要幫的理由。大哥比大嫂強些,可大哥總不在家,大嫂領著那麼多孩子一個人忙活容易嗎?還不說大哥還死過一回,萬一被急得犯病了乍辦?那她的幾個小侄女怎麼長得大呢?大哥即使病著,也是這個家的靠山,不能倒。二哥家裏嘛,倒是過得去,隻是二嫂罵起二哥來,總是沒遮擋的。把母親氣倒了也是難辦的事,母親嘛,還不怎樣,也自有她存在的價值,若不是母親,大哥能活到今天?
小姑思忖來,思忖去,就時不時幫大嫂幹幾天活,又時不時的幫二嫂幹幾天活。三哥參軍去了,倒不需要她做啥,但幾時轉業回來也得成個家,父母又沒有能力,還得靠大哥大嫂,二哥二嫂當然靠不上;四哥嘛,又去讀書了,都不知讀到何年月。聽大哥口氣,侄女們與四哥都會讀很多書。因為大哥病好後一回來,就講人從書裏乖,農村的娃唯有讀書一條路,他自個就是讀書少了,做事才那麼吃力,得了病,整了公家那麼多錢,唯有讀書有知識了,才能回饋國家與人民,造福於子孫。在父親的這種思想指導下,四叔當就複學了。
隻是小姑不肯上學,父親也沒強求。還則祖母的性子未改,不僅重男輕女,還“遊手好閑”。每到農忙春耕,還是一樣湖南海北的神遊去了,從不在家做點“正經事”。祖父仍舊老樣子,藏在一個角落比從前更為的無聲無息。祖母與祖父一年上頭難得說上三句話,說一句也是吵,至於睡覺,早就不在一個床上了。就這個情況,小姑能去讀書嗎?
從前一天書都未讀的女子也不少,小姑並不是特例。何況家裏有那麼多小字輩的要照顧,有哥哥們的活兒要幫著幹,小姑自尋到了自身的價值。不讀書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