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得小姑都恨死姐們了,不想再帶她們玩了。
姐們與父親母親這次去外公家,數日,未回。祖母先不覺得希奇,小姑也竊喜。那些小婆花子不回來,我是否就可去讀書了呢?但這隻不過小姑心中一個極遙遠的夢。祖母會大喝道:“想偏你的頭,那幾個小婆花子怎會不回來呢?過完年,春天一來,就自回來了,等玉英一上學,你就一起去。”玉英是大姐的小名,二姐小名玉蘭,三姐小名貴子。
小姑便幽怨地說:“我比玉英大四歲,她上學,我才去,那不是比人家都要大麼,不羞死啊。”祖母便說:“羞死,就不上,不羞,就上,上不上,隨便你。”小姑聽祖母這樣說,就不做聲了,因為她知道多說也無用,搞不好祖母還會徹底改變主意,乍都上不成了。但小姑幼小的心靈多麼委屈,卻也隻有眼淚汪汪的跑到祖父身邊來呆一會。好的是祖父過去是說書的,知道些故事,識得字,就有事沒事的給小姑講些故事,交識幾個字。那也算是小姑一生中受到的一點教育吧。
眼看柴山的柴筍都發了芽,鑽出些嫩尖,北去的鳥兒逐向南飛,田間也起了一抹柔綠。水浹的冰融化了,露出青綠寧靜的水麵,更有那農家的鴨子飛上水浹來覓食,每天嘎嘎嘎的在水麵叫不停,可是熱鬧。冬去了春來。可就是這春來翻耕播種的季節,嗜土如命的母親卻遲遲未歸。那時也沒有電話,要知信必須親自去問。那時親家之間不隨便走動的,除非有婚嫁死傷這樣的大事件。
一天天的日子過去,春也一日日盎然人間。隻是父親母親及姐們還未有回來。這可是把小姑急壞了,這冬去春來的花花世界,幾得新奇好玩,一個人可真玩不起勁來。捉了隻花蝴蝶與花蜂蜜,也不知該怎麼處置,更不說在那野外尋食野菜野果子,還有那些開得自在幸福的野花兒,該怎樣采摘?它們都因姐們的未歸而寂寞冷清著。小姑一個人在這春暖花開的氛圍中,實在悶得有些發慌,那春意蕩漾的綠色,實在叫小姑有些承受不了。她心中對於姐們的渴望,與這春天對萬物的渴望一樣。
“我看大哥多是病在大嫂娘家了,怎麼這些天了,還不回來呢?這冬去的春來了,都去了兩個季度?母親,你不去大嫂娘家看看麼?大哥肯定是病在那裏了。”祖母掐了下,真有一個多月了,再聽小姑這不長好嘴的婆花子一說,心裏還真沒了底。父親一往身體就不好,玉樹臨風的蹁蹁起舞,戲台上倒是風情萬種,別具一格。戲台下這樣可不太好。加以這兩年又在幹活,病了也不希奇。
於是祖母決定去外公家一趟。前一天就備著,無非卷煙,豆子,自己開荒收割的,曬幹了藏在袋子裏,來年拿出來走走親戚。鄉人走親戚都這樣。當然還有新做的好看的鞋子。隻是祖母自覺得不好意思拿著母親做的鞋去外公家。過完年,即使這樣的豌豆巴果都不多了,走幾戶人家都差的,實在令人一莫觸展。祖母自在昏暗的燈光下歎息。還是拿了幾雙鞋裝進袋子。
一大早,祖母還沒來得及出門,二嬸子的父親倒背著個糍粑趕早到祖母家來了。
水田鄉裏真不同啊,不愁飯吃,還有糯米打糍粑。而旱田鄉裏的人家。一般不打糍粑,打的也是幾家一起打個天把。至於象祖母這樣的家庭,打糍粑簡直就是夢想。
這不,竟然有了一個糍粑,真把小姑喜壞了,心裏隻道,幸得幾個小婆花子沒回來,要不連湯我都沒得喝。小姑見著這個糍粑,就如見著阿裏巴巴芝麻開門的鑰匙一樣高興。而祖母見著這個糍粑,卻如見著十八層地獄的死鬼一樣恐懼。她不知道為什麼春來一大早,她二親家要來?是二媳婦回娘家告狀說陳家沒糧食吃,沒打糍粑麼?還是她自己素日對二媳婦有不好的地方?她父親來問罪於我?祖母忐忑不安的。忙端過一把椅子給她二親家父坐。二親家父不發話,她也不發話。那時的人都有些拘禮吧,閑扯了半天,都未說到正事。眼看就正午,二嬸子從田間幹活回來,一見她父親,就知事兒不妙,忙問:“我大嫂發生啥事了?”
祖母做夢都沒想到,她二親家父是為她大媳婦來的。一時也不知道母親發生了啥,忙問她二親家:“俺秋香乍的了?”二嬸子的父親這才歎了口氣說:“不是秋香,是章藍,你快備一輛牛車把他拉回來,家裏乍安排的就安排吧。你大親家叫我來把個信給你,你大兒子病在那裏,不得起床了。”祖母一聽,傻了眼,說不出話來,昏了。二嬸子又是捏又是掐的,折騰了好半會,才醒。醒後,二話沒說,就直奔外公家去。
在那裏,祖母見到了她瘦骨嶙峋的大兒子,這哪裏還是她那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大兒子啊,分明就是一具骷髏。於是抱著父親大哭:“我的兒呀,你這是啥的了,來時不是還好好的嗎?”母親在旁邊掉眼淚,捏著父親的手,縱有千言萬語隻是哭不出來。祖母卻從母親手裏奪過父親的手,邊奪邊罵道:你個狠心的婆娘,老公病成這樣就不會回去把個信?你個悶古佬倒悶成了這樣……
外公見狀忙過來安頓祖母,然後就將父親怎樣犯病治療的經過一五一十說給祖母聽。
原父親來外公家沒三天就病了,肚子如蟲鑽一樣的痛,飯也吃不得。再過二天,水也喝不得。人見著瘦。外公急了,把父親送進了醫院。不想一住就是一個月,因為父親的腸子穿孔了,要動手術。原以為動過手術就沒事了,沒想切除的那節腸子又生變了,還特別的厲害起來。青苔鎮的醫院都不要了,外公就將父親弄到荊州醫院。醫生說父親是腸癌,整都沒整數,就是腸子切完了,也不會好。叫母親與外公把父親拉回來,有好的給他吃,有啥心願未了的,幫他了,好安排後事吧?
這就是視土地如生命的母親遲遲未歸的原因。
母親深愛著父親,即使父親死了,她也還要回他那個大家,替他養育姐們,替他孝敬父母,把叔姑撫養成人。這是父親在病中一再與母親談到的話題。父親不忍母親承擔起這些,叫母親回娘家裏或再嫁人家,別再回他那個大家了。父親也知道祖母這些年是怎樣苛刻母親的,雖然最近有些改觀。也知道母親為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度了多少孤寂不眠之夜。父親總覺得愧對母親,無顏再要求母親。想母親白天幹活晚上做鞋,一通宵一通宵的不睡,都為什麼?母親聽罷父親的話,隻是清淡的笑,不哭也不惱。而她心底卻更堅定,那就是無論怎樣,她都會回那個家,做完那些父親未曾完成的事,盡到父親未盡完的責任。就這樣,父親與母親在外公家一呆就是一個多月,那是他們結婚以來相聚最長的一段時光。
就因父親的病,外公往後都沒有翻身。幾個舅爺情形往後不大好時,總以此向外公發難。日後,外公年事已高,舅舅們也與父母關係逐漸淡漠。至今,姐們對舅舅們的回憶都是模糊的。至於鹿女和我,弟妹們就更模糊。
唯一令人無法忘卻的是某年冬天,大舅到我們家來拉黃麻。那時鄉村不種棉花,就種黃麻,秋天割泡,冬天剝曬,很麻煩。天冷了,母親在刮著冷風的江邊剝黃麻,剝了好些日子,手指頭都凍破了。可洗幹淨曬幹收藏在家不久,大舅就來借,說是冬閑了,要打些麻繩子掙點過年錢和春上農田開支,名譽上借,實則不還的。父親明知沒還的,也沒多話,就讓鹿女牽著牛,趕著板車,將黃麻借給了大舅。
大舅趕著板車,鹿女牽著牛,兩舅甥在故河口柴林間的那條小路上踩著厚厚的雪,嘎吱嘎吱的走。鹿女的嘴裏隻顧冒熱氣,不跟大舅說話,對於大舅的問話也不理睬。在她幼小心裏,大舅就不該拉她家的黃麻,它該就留在家裏賣錢給姐們交學費。鹿女知道她有三個姐姐在讀書,下麵還有我一個啞巴妹妹,父親身體又不好,家裏並不比大舅家好過。大舅這樣做,完全是乘火打劫。臨走前,小姑,大姐都交代鹿女,在路上一定要把話跟大舅說清楚,開過年來春上,一定要把黃麻錢還來,否則,就不認這個大舅了?
故河口柴林一片枯萎,空曠的河灘小路上,一老一少說著話。老的說:“這世上還沒有不認舅的,無論舅做錯了什麼,都還是你的舅?”少的說:“如果舅不守信用,就是不認。”老的淒然地說:“真是你娘養的,不親娘家,隻親婆家的家夥……”少的憤然地說:“我娘養的又怎樣,我娘怎麼隻親婆家,不親娘家?我娘還怎麼親娘家,每年的黃麻都是你們拉走了,去年是二舅,前年是三舅,今年是大舅,你們還是舅嗎?我就是不認你們這些舅。”
大舅聽了,氣得不得了,遲年春上趕老早就把黃麻錢還來了,從此幾年裏,都不跟父母往來。但父親從不見舅們的意思,每年過年還原帶著姐們去舅舅們家拜年。
外公對父親的賞識一直比對舅舅們的多。隻是不想父親會這麼短命,父親總歸還是女婿,人家的兒子。要死也隻能死在他自個家裏。外公很悲痛,消盡了力氣,走不動。於是就托二嬸子的父親去祖母家把信。
祖母得知就哭著跑到外公家來,直扯著外公的衣服,要外公還她兒子,還不停的罵母親。就祖母看來,她才是神仙,可救父親的命。
父親被抬回來了,大家都不相信,也不敢想象父親會死。鄉親們沒有人念叨母親的命苦,倒念叨祖母的命苦。人最大的悲痛莫過於親人生死離別。就祖母的個性,她不會屈從於命運的。她從來就不相信自己二十幾歲的兒子會死。祖母素日在外遊走,就聽說長沙某醫院的某醫生治療腸癌很厲害。但得兩千塊。那時二十塊錢都很多了,二百塊算是筆財富,而兩千塊對於老百姓來說,就是癡心夢想。祖母有辦法弄到兩千塊錢嗎?
第二天清早一起來,就不見祖母人了。
祖母找隊裏的鄉親父老湊錢去了,湊了二百塊。祖母有了錢就到荊州農校找到父親的領導,將父親的病情說了。官們對父親印象深刻,看過父親的戲,曉得他的工作能力,實在是個人才,死了可惜,主要還年輕,才二十四。父親單位得到信後,忙寫報告上去,叫祖母回去等信,不要著急。
不過三日,便有上麵荊州農學院送來一千塊錢,還派了個人,與祖母一道將父親送到了長沙市某醫院找某醫生去。母親卻沒有同去,仍留在家裏。
就母親表麵上看不出與平日有什麼不同。白天仍去地裏幹活,晚上仍做鞋子。隊裏無論男女老少都說母親這人“心寬”。其實母親也不是心寬,是麻木無奈。或母親心境中有“大我”的精神在。就算父親沒了,這些孩子們這個家也不能沒有她。他們還得靠她活到長大成人成家,生子生息。母親深深懂得這個道理,也深知父親的心願,她肩負的責任。她能陷在悲痛中不出來麼?命運沒有給她這個權利。她生為父親的人,死為父親的鬼,這生為他做牛馬,來生亦還要為他做牛馬。至此,母親沒有任何怨言,也從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