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屋山頭的那座輾磨坊(3 / 3)

這時候小姑靠近他,慢慢地慢慢地把祖父從地上扶到躺椅上去。慢慢地替他檫幹淨身子與淚水,輕聲的叫著,爹,你想吃點啥。

祖父便哀歎:“我想喝雞湯,滿哥真傻,不喝雞湯了去死……”於是小姑便去給他熬了罐雞湯。那可是陳千歲今生喝過的最舒暢最香美的雞湯。臨死前他還記得那雞湯味,想喝那一樣的雞湯了去死,隻可惜還沒喝到,就命歸西天了……

李歌滿的葬禮盛大,方圓幾百公裏的人都來了,地區文化館,縣文化館的都來了。花圈擺得比後來祖父葬禮上的還要長。有好些暗裏佩服愛慕李歌滿的婦人,也托自己的後人來給他送花圈。這麼說吧,李歌滿是地方上的風雲人物,且後續有人。這個後人是誰,無不成了傳奇。祖母出生武術世家的往事被揪出來,我們的幺舅爹與李歌滿的往事也被揪出來,還有祖父與李歌滿的恩怨,與友打卦的舊情等等……無不被人傳說的比傳奇還傳奇。他們期待著某種刺激而真實的結果,出乎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隻是最終李歌滿下葬了,陳家還是那樣平靜,什麼事都沒發生。陳千歲也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仍當他安穩的“千歲爺”。

李歌滿死後,父親就將父子戲班解散了。這就是李歌滿的遺言。原陳千歲以為李歌滿跟父親說什麼了呢?李歌滿說,他不在了,戲班就不用撐下去,再說戲班沒啥前景,在外唱戲辛苦,又不會轉成公家人,家裏人也跟著辛苦,不如把戲班解散了。成家的回去跟家裏人好生過日子,未成家的也好回去成個家,象胡麻子大師兄一樣好好養幾個兒子,過把人的生活。那些什麼道具戲服的就留著做個紀念不要賣掉。往後節日婚慶可為鄉親們免費表演一曲,樂一樂,溫習溫習,到自己念想起它的時候,不至於生疏。李歌滿還說了很多,似乎還是不大明白自己在這個世上怎樣活的,後人又會怎樣的去看待他?他向父親表達著這種內心的惶恐,然後就漸沒了聲息。

父親從李歌滿房間出來時,眼睛腫得象電燈泡。李歌滿不僅是他的恩師,還是教育他成人的“父親”,本來父親多年前就拜了李歌滿為恩爺了的。可李歌滿的一切即刻便成了雲煙。

李歌滿死後,秋景就瘋了。也不是如瘋子一樣的瘋,用現在的病說是抑鬱症。秋景一生愛著李歌滿,盡管沒成為他的妻子,但她早把自己當作了他的人,即使包括父親母親及祖母,她亦早把他們當作了自己的親人。她一生為著李歌滿,李歌滿一生為著祖母。祖母一生卻為著一家子。這樣推進,李歌滿與秋景也是一生為著這一家子。而她自己卻早成了五保戶。住在李歌滿買的那台輾磨旁,隊裏為她在那砌了兩間小屋,從此人稱那地方為坊了。秋景就是那看坊的人,輾磨也就交給她管理。說是管理其實就是替人看孩子,若有輾麥子穀子的鄉親帶孩子去了,就給他們看著,待輾完了磨,將孩子再交還他們。輾磨坊除了秋景,還住著隊裏另外一個五保戶馬嗲。馬嗲也是個半瘋子,睡到半夜就唱歌,唱著唱著就罵人,然後罵來罵去就開始哭,哭得是傷心傷意。都不知怎麼啦!後來聽隊裏人說,馬嗲本不是故河口人,是外地當兵轉業來的,大隊裏替他安排好了工作,隻是他一來就瘋了,不好去工作,就當了五保戶。馬嗲好端端的當著兵,怎麼一回來就瘋了呢?據說是他在家鄉的父親在他當兵時期,打牌賭博將他的老婆孩子賣掉了,由此急瘋的……

秋景管理磨坊之後,輾磨坊就沒再發生孩子被輾死,被牛踩死的事了,也不再有人打瞌睡被輾磨輾傷。因為秋景邊看孩子也邊看大人,若是輾磨的人有打瞌睡的跡象,她就叫他名字,跟他說會話,說著說著,瞌睡蟲就被說跑了。這活兒也不是隊裏專門安排她,而是她自己要求去的,因為她不想再聽見有人因此而罵李歌滿。

秋景很賢惠,哪家有困難,就去哪家。特別是父親母親的孩子。就姐們都有印象。某日太陽照在門口的樹枝上,天高地闊的亮堂,村上村下綠霧流淌,一片豁達的靜謐。那時的鄉村與現在相比,就是高遠寬廣許多。秋景那時似乎很老了,頭發花白,而那時她年歲不過三十。李歌滿死時才四十二。秋景素日可是村上收拾的最幹淨也最文雅的女人,村上村下的人見著都敬她三份,招呼都打不應的。秋景也總是微笑點頭,很高貴一般。但一到母親家,她就不高貴了。幫母親做飯洗衣服,掃地,還把藏在褲兜裏的糖果餅幹等零食給孩子們吃,替女孩兒們把頭發辮好紮朵小花兒。可李歌滿死後,秋景一夜之間就老去了。

某夜,下著些小雨,屋山頭的那座輾磨卻嘎吱嘎吱的響了一夜。一般白天,大人都不叫自家的孩子往輾磨坊去,還不說晚上。畢竟那裏死過幾個人。而那一夜的嘎吱嘎吱聲,怎麼來的呢?無疑大家以為是有些鬧鬼,是那些被輾磨輾死的小孩變成了鬼,在那拉著輾磨嘎吱嘎吱的響。想想,心裏就發毛。而那晴朗午間,陽光高照的曠闊屋山頭傳來嘎吱嘎吱的磨子聲,對孩子們來說卻永遠充滿神奇,還不說這夜間的,就更覺得神奇。每每聽到那聲響,睡著的孩子們便感那一片天空格外的神秘美好,就如阿裏巴巴的藏寶地一樣神奇美好。孩子們都忍不住,想起來看看,鬼拉磨子是什麼樣?孩子們才不怕鬼,也不知道鬼是啥樣子,更不知道那些鬼是死人變的。在他們幼小的心靈,鬼與人是一樣的東西,隻是鬼更有趣味更有創意,白天不輾磨,晚上輾磨。那輾磨聲如魔音一樣吸引著孩子們,直想某夜間偷去看看。

可不知某夜間,孩子們偷偷跑去看到的那個鬼居然是秋景。這可把大人們嚇壞了!你說這月朗星稀的,清淡薄荷氣息下的青草地間的房間裏,你不睡覺,跑到那空地上去輾那個空磨子幹嗎。且不投主的牽著人家的牛,一夜空轉到天光,不是瘋了,是乍的了?開始大人們根本不相信,還以為是瘋子馬嗲的傑作呢。隻是馬嗲一貫不去輾磨坊,隻管半夜裏罵他的人,想他的婆娘。從前也沒見發生過這樣的事,不是馬嗲又是誰呢?大人們跑到輾磨坊去確認過,的確是秋景在把個輾磨拉得清響。似乎力大無窮。這樣反複多個夜間後,大家就確定秋景瘋了,從此不再叫她秋景或秋景阿姨,而是叫秋瘋子。

秋瘋子其實一點也不瘋,隻是夜間睡不著時,把那輾磨拉得清響,平日倒跟往常一樣。開始大家還對她有些同情,時間久了,也習慣了。隻要輾磨一響,人就各自在家歎息:“看,秋景又發瘋了。”時間再長些,人對那聲響就麻木了,也不再去那裏輾穀子小麥。因為隊裏新買了打米機,農家都自備了小磨子。小磨子也可磨麵粉,磨豌豆,磨米漿。打米機可把稻穀打成米是米糠是糠,比起輾磨來,先進了許多。久而久之,輾磨竟荒蕪起來沒有人再拉了,惟獨秋景在那拉著,被當作了瘋子。

後來,秋瘋子也老了,拉不動了。於是那輾磨就被掩映在荒蕪叢中,時有露出點青灰色的石身子,如石滾一樣又快又光。人路過時,把鋤頭在上麵咣一下,再去田地裏。還有些勤快的用鐮刀把它周身的荒草雜木砍去,露出大大的磨盤來。人從田間忙累了回家路過,在上麵坐下歇一會,吹吹風。它總是非常光潔,一點灰塵都沒有。人也樂意在上麵坐坐,回想下曾經輾磨的甜美自由歲月。那或是他她正青春戀愛的時節。時間再長久些,它身上長起了些綠佗蔓,人嫌它髒,就不再在上麵坐坐了,或許也就忘了那些快活自由的輾磨時光。

後來不知怎的,那親切高大為鄉親們立下汗馬功勞的大輾磨卻不再高大了。石身脫落了,石塊被農人東一塊西一塊的帶回家,真作了磨刀石與石滾。寬闊的大和尚也成了一塊荒地。那買得這輾磨的李歌滿也如這輾磨的命運一樣,同被人遺忘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