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屋山頭的那座輾磨坊(2 / 3)

黃牛溫和些,也不刁。再說黃牛繁殖快。鄉下有句俗話叫:黃沙黃沙,三年九條沙。可惜那時鄉親們都不養黃牛。沒喂幾天,黃牛就病了。不知是憂悶病的,還是本來就有病。在一個大雪紛紛的冬日死了,還沒來得極上閣。上閣就是學耕地。父親與二叔請了好些農人幫忙,用杠子把“她”抬回來。剝皮吃了。幸好也快過年了,很多農人帶了三五斤回去。沒虧本。

二叔說,這是頭傻牛,告了好多次閣,就是上不去,有什麼用。不會耕地的牛,農人也是看不起,也不當回事。

大家都在廚房吃牛肉,火鍋燒得旺旺的。隻有李歌滿沒有吃。含著眼淚去房間睡了。那或是他買到的最沒有用的一頭牛。本來它就是菜牛,喂了準備殺著賣肉的,怎會耕地呢?難怪告閣總告不上去。

後李歌滿又買了頭三個奶子的母牛,下了一頭兩個奶子的小母牛,小母牛然後又下了一頭一個奶子的母牛。那在當時可成了奇聞。祖母認為那是頭妖牛,久喂不得,於是就連母搭子的全賣掉了。賣了一千二百塊錢。賣得的錢,就給二嬸子築了土牆屋。

還有隊裏的那輛大牛車,也是李歌滿買的。大姑與父親小時候就用那大牛車拉著柴到故河口街去賣。黑色的大牛車,圓圓輪子,噶古噶古的聲響,支起父親與大姑的童年。

還有屋山頭空地的那個輾磨坊,鄉親們一有穀子與小麥就拉到那裏去輾。這個輾磨子就如現在的脫粒機,打米機。稻穀小麥擱在巢裏,用牛拉著單子圍著外麵的小巢跑圈圈,拉著拉著就顆是顆粒是粒了。麵粉也是白花花的。然後用袋子包裹回去,做饅頭咯疙瘩子吃。真是實用而神奇。久而久之,人們的生活已離不開輾磨了。人一到了那輾磨坊,看著白花花的麵粉與大米,無不念叨著李歌滿的好。

輾磨的日子一般是大好晴天,輾磨安放的地方也寬敞,有大禾場。人們在那裏可以聚集,邊說談邊等待。久而久之,那兒便成了一個公共場合,有事沒事都喜歡往那裏去坐談一氣。牛拉慣了輾磨,都不需要牽,自個走,自個的轉。這樣就有了許多空閑吆喝的時間。有的吆喝吆喝著,便打起了瞌睡,因為談經說白的人都離開了。一個人在那嘎吱嘎吱的,嘎吱嘎吱的不自覺的睡著了。遇到牛突然發慌,就將輾磨的人弄傷了。有的開始還喜歡帶小孩子一起去,因為鄉下把輾磨當了輕便活。大人一瞌睡,小孩子一不小心走到了磨巢裏,被牛踩傷踩死了也不希奇;有的把孩子放在巨大的磨盤上,轉著轉著,小孩被轉到了上麵的磨巢裏,被當做小麥穀子一同輾死了。總之那時什麼都未嚐經曆過,也不知道這平常裏麵潛伏著危機。死一個孩子是經常的事。人們都沒有多少時間悲傷。死了就用一個白匣子裝著,埋在外灘的樹林裏。

故河口外灘樹林裏,時不時的會新葬一個睡白匣子的。起初家裏人還去送幾天飯,送幾天後,就被他她所有的親人扔在荒山野林了。人稱那早死去的孩子為“化生子”。那時的化生子特別多,走錯路都是,村下樹林到處都有,墳頭都不高也不大,也不葬在陰子山上。隻要見到野外有一個碗,那裏定是埋了個化生子的地方。人們也根本不當回事。割牛草尋豬菜時常碰到。

當然被輾磨輾死了孩子的人家,無不想起來了,還是要罵李歌滿一頓。

“李歌滿不得好死的,買個輾磨回來幹啥?都那樣過了幾輩子,就他新鮮能得。”

沒輾磨時,母親的半桶很吃香,人家收割都來借。盡管母親的半桶退出了江湖,但大家夥並沒有忘卻,一提起來便念叨著母親的好。對李歌滿倒褒貶不一。但大多數的鄉親還是念叨著李歌滿的好,一輾糧食便念。“沒有李歌滿,哪來的這麼幹淨的糧食吃呢,也不知道沒有輾磨的時候,糧食是怎麼吃的?肯定糧食中夾有穀粒了。”

李歌滿隻要一聽見屋山頭的輾磨一響,心底也是悲喜半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還是做對了,的確那被輾磨輾死的孩子們太冤了,沒有那輾磨子,他們怎會死?

李歌滿平時忙碌著,來不及思考這些問題,這病著閑了,也思考不出個所以然。平時他把戲班當成了終身的事業,可是現在戲班的生意似乎大不如從前。

最得意的弟子胡麻子早不唱戲了。回家種田打麻繩子,生了五個兒子,個個長的標準,沒有一個是麻子。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胡麻子跟外公住一個村,就隔一條溝。溝裏沒有水,卻長滿了灌木青草,怪嚇人。溝上搭著一座橋,隻有三根樹棒子,還不是連貫的,走上去隻搖晃。想起過那橋時害怕得不得了,卻又總要不斷的去過過它的心情,真是特別有趣而刺激。

外公門前也有條溝,溝裏有水。外公總在溝裏扳魚,扳箏子高高大大的,迎著太陽光,搬起來的魚蝦也閃光。那時有扳箏子的人家不多,一個扳箏子可養一家人。外公不在青苔村當會計了,就在村裏當了食堂保管員。那可是比會計更肥實的職務。空閑時還可扳扳魚貼補家用。所以,外公一家從來就不缺吃喝不缺錢用。所以,外公一直希望父親能在家陪伴他的女兒,我們的母親,而不去唱戲了。

父親也想退出戲班,隻是不敢跟李歌滿說。那可是他終生的心血,唯一的成就。父親如果退出的話,戲班唯有解散。這是李歌滿在生不願看到的。也是父親不願看到的。

李歌滿病重時,有話對父親說。祖母就把父親叫來。家裏一時氣氛緊張。二叔二嬸子,父親母親,四叔小姑,包括姐們,都穿戴齊整來到李歌滿的房間。他雖是祖母娘家的一個外人,卻是陳家的大恩人,大家早把他當做了親人。他即將離開人世,大家心裏都不好受,一想平日他對大家溫潤的點滴,沒有不掉眼淚的。隊裏好些人也守護在李歌滿門前,或多或少帶著點悲傷,畢竟他為大家夥做了那些事,畢竟他隻是一個外人,還未到老死的年紀。連秋景那樣的女子都暗戀他,好多美貌年輕的女子都喜歡過他,他怎麼就不結婚呢?外人真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更無從猜測。

但有一個人心中對於李歌滿的病,既難過又高興,更有種羞辱如負重釋的複雜著,這人便是祖父“陳千歲”。前不久總是對李歌滿說自己會比他活得長久的陳千歲,不想他終生的敵人那麼快就要死了。他心中既緊張又惆悵。其實他不過比自己長四五歲,還夠活上一段歲月,怎麼說死就死呢?而自己早該死,卻這樣要死不死的活了大半輩子。唉呀呀,唉呀呀,這人生啊,人生啊,陳千歲在內心感歎,既感到人生的茫然亦感到人生的廣闊。人死了就百了,看我滿哥的人生啊。陳千歲想一陣,哀歎一陣,不知是為了李歌滿還是為自己。

但看見李歌滿叫父親母親進房間說話,陳千歲心中又拘謹起來。拘謹到一定的程度就崩潰了。素日安靜地沒有一絲聲息的陳千歲,再也忍不住了,如瘋子一般捶打自己。他心中恐懼李歌滿跟父親說什麼?他害怕什麼?會有什麼驚人的遺言留給他的子孫嗎?無疑祖父恐懼哪個遺言會揭穿所有真相,會毀掉他陳千歲的終身乃至後代子孫。想到這裏,他徹底崩潰了,瘋狂地從躺椅上滾下來,想去李歌滿的房間,想對李歌滿說……

總之哪天陳千歲發狂了,直到李歌滿落氣了,隊裏的人把棚子搭好了,父親二叔小姑他們都披麻戴孝,眼睛哭得紅紅的。陳千歲才從噩夢中清醒過來。他終身最大的敵人死了,對他再也沒有威脅了。他也自覺活著不再有任何意義。渾身虛脫了一般。但祖父既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多安靜,靜得沒有一絲聲息,大家不會注意到他,哪怕他多瘋狂,瘋狂的從躺椅上滾下來,折騰地將己分成八節八塊,也沒有人感到驚奇。人還以為他是為李歌滿的死痛哭流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