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午學之後,如果是碰到比較幹旱的日子,父親還需要再到菜園裏忙上一陣子的。當他回到家的時候,下午的上課時間,也就差不多了。於是,父親的午飯,也常常是匆匆忙忙、馬馬虎虎的。唉,如此辛勞的父親,他中午的下飯菜,常常隻是一碗白菜湯。大概是勞累過度吧,父親似乎有點神經衰弱了,在這種情況下,這樣一次極為重要的考試,他沒能通過!再過一段時間,他就病倒了。這好幾白天的時間裏,我有時禁不住這樣想:考沒考得過,其實倒是一件小事情了。隻好保重好身體,隻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就算是到地裏做活路,還不同樣可以養家糊口。而現在,轉正沒通過,身體也垮了,這不啻於雙重的打擊啊!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不去啃那一大摞複習資料。或許,父親有著心高氣傲的一麵,如果蒼白、難堪的結局,最終成了壓垮他的那一根稻草。現在我在想如果,然而,父親如此的遭際,又談何“如果”呢?一個人的命運,真不知要從哪兒說起了。在我的眼裏,父親學識淵博、談吐得體,是一位好父親。其實,如果說在某些方麵,我比同齡人懂得要稍稍多一些,主要就是來自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父親的那些課本、教學用書、複習資料、個人藏書什麼的,我翻看過一些。這些書本,當然都是無聲的;有聲的,則是父親所講過的一些故事、、電影之類的。哦,那些個冬天的夜晚,如果沒有別的事情,一家人就會圍坐在爐火旁,聽父親講故事。父親的聲音,就像那平緩悠長的河水,浸潤著我的心田。《東郭先生和狼》《牧馬人》《第二次捂手》這一類故事,我至今記憶猶新。而最觸動我心靈的,則是這樣一個故事——那天夜晚,清了清嗓子後,父親這樣說道:今天晚上,我要講的故事,叫“我應該怎麼辦”。這個故事,大體上是這樣的。一對年輕人,結婚以後,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然而,在那場大浩劫之中,他們平穩安定的生活,很快就被打斷了。這位青年工人,被那些造反派汙蔑為反動分子,被抓走了。他的妻子,怎麼樣苦苦哀求,都無濟於事。還沒過多久,這位青年工人的妻子,就聽到了這樣的噩耗:她的丈夫,因為不堪忍受那些侮辱和折磨,投河自盡了!聽到這條消息之後,這位女青年怎麼都不願相信,這會是真的。然而,當她跑到河邊去看的時候,隻有那浩浩蕩蕩的河水,無聲的流淌著。她沿著那河流找啊找啊,連半個人影都找不到。她的丈夫,就這樣,從她的世界裏,消失了。此後,這位女青年整天以淚洗麵,過著痛苦而憂傷的日子。她的這種境況,被另一位青年工人看在眼裏了。這個男青年,是她丈夫的好朋友。出於對同事的同情和關心,就經常到這位女青年家中,安慰、幫助她。時間久了,一來二去,這兩位年輕人,慢慢產生了感情。這位女青年開始這樣想了:既然丈夫已經不在人世了,而對他最好的紀念,就是好好的、勇敢的活下去!而這位同事的關心和照料,是真摯的、發自內心的。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才能不辜負對方呢?經過好長一段時間的考慮之後,這位女青年做出決定,嫁給這位同事。也就在這時候,那場浩劫也結束了,於是,這一對年輕人,也就張羅起婚事來了——“哦,怎麼停下來了?”當時我有點納悶:父親是不是口渴了,想喝一下水再接著往下說呢?然而,父親並沒有要去拿水喝的意思,隻是拿著火鉗,輕輕地撥了一下爐中的炭火。哦,父親之所以停下來,似乎是留出一點時間,讓我們幾個聽故事的人去想象一下,這類似於說書時的賣關子什麼的。哦,有點不對勁吧?接下來的故事,會不會另起波瀾呢?這故事的題目,叫“我應該怎麼辦”,那麼,接下來的故事情節——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父親接著緩緩說道:也就在那個洞房花燭夜,這位女青年,眼皮直跳,總有點心神不定的感覺。那麼,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呢?送走了前來賀喜的客人後,這位女青年沒有急著返回屋子,而是依然站在外麵,她想冷靜一下。也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發現,一個身影,在一棵大樹後一閃,就不見了。哦,這是眼睛花,是幻覺嗎?不,不是的!這位女青年看得很清楚,而那個身影,以前又是那樣的熟悉!原來,原來是——這一瞬間,這位女青年心亂如麻,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的!原來,她以前的那位丈夫,當時並沒有死去,而是在昏迷之中被人救走了。如今,黑暗的日子過去了,他就想著回來看一看。這樣一來,這位女青年就陷入了一種困境:既然以前的那一位並沒有死去,如今的新婚又從何說起呢?另一方麵,這幾年以來,這位同事就這樣關心照料著自己,於情於理,又怎麼能說散就散呢?麵對著這樣兩位深愛著自己的男人,這位女青年心中,實在難以取舍啊!而這一切,究竟又是誰的錯呢?於是,她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我,我應該怎麼辦?!父親所講的這個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當時,我隻覺得這個故事扣人心弦、懸念叢生,發人深省。如今想來,我倒是覺得,這樣一個故事,倒像是在隱喻著什麼。是啊,當初,父親為什麼要將這個故事呢?而現在,我也不是經常這樣問自己“我應該怎麼辦”嗎?唉,一個本來離我十萬八千裏的故事,如今,在某種意義上,已經隱隱成了我靈魂深處的真實寫照!早知道是這樣,如果還可以重來的話,當時我還會去聽這樣一個故事並把它牢牢記在心上嗎?這一切,是否包含著某種玄機呢?唉,一時想不清楚,就先把這樣的一件事情,放到一邊去吧。其實,對於父親,我的感情,也有著頗為複雜的一麵。以前,由於做錯事、貪玩、不聽話,我經常被父親打罵。那時候的父親,在我心裏,簡直就有點像那些暴君。不妨直說,對於父親的打罵,我是有點耿耿於懷的,總覺得他過於嚴厲,甚至有點不近人情。然而,當時的我,也深深地意識到:在高大、威嚴、強悍的父親麵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甚至,連反抗的念頭都是非常可笑的。然而,那一次,我真切的看到了父親的另一麵——那一幕,越是不願去回顧,越是像潮水般湧上心頭。那一次,我和父親從柳州乘火車返回小街。從火車站到家裏,尚有二三十分鍾的路程。這樣的一段路,對於平日裏活奔亂跳的我來說,自然是小菜一碟。因此,在和父親一起走出幾米遠之後,對於父親慢吞吞的走法,我就有點不耐煩了,於是,我暗暗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就把父親拋到了後麵。當時我想,這也隻是暫時的,過不了多久,平素健步如飛的父親,不經意間就會趕上來的。這樣的體會,以前我是沒少體會的。哦,斜暉傾灑在路麵上,那纖細得幾乎看不清楚的微塵,輕輕地飄著,又絲線般的飄下,飄在道路兩旁的矮樹雜花上。這,倒是透出幾分迷蒙來了。走了一陣子,看了一會兒路邊的這一幕幕之後,我的心,像是突然被什麼又尖又細的東西紮了一下:不對啊,平日裏我那步伐矯健的父親,怎麼還沒跟上來呢?就算他不想走在我前麵,我身後數米之內,他那穩健而有力的腳步聲,也應該是隱隱可聞的了——就這樣,帶著一絲不安,我回過頭去。天啊,怎麼會是這樣呢?父親手裏拿著一根不知從那裏撿來的小棍子,點著前麵的路麵;他的雙腳,也在動著,隻是,卻是遲遲無法前移。唉,這與其說是往前走,還不如說是原地踏步。是啊,即便是以小拐杖點地,他依然沒能向前挪出步子。這,這就是我的父親嗎?這,這就是平日裏鞭打起我來絲毫不手軟的我的父親嗎?這就是平日裏那個健步如飛談笑風生的我的父親嗎?這就是那個時常熬夜批改作業一天忙裏忙外永遠不知疲倦的我的父親嗎?這,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鼻子一酸,也無暇多想,就跑上前去,讓他扶著我的肩膀。然後,父子倆才慢慢的,一步一停的,慢慢往小街方向走去。一路上,陣陣悲涼與淒楚,巨浪般拍擊著我的心坎:盡管,盡管我暫時還說不清楚父親究竟怎麼樣了。然而,他身體上的衰弱,卻是再明顯不過的了。或許,也就是從這個下午開始,一個時代也就結束了。以後我所要麵對的父親,或許就再也沒有那奕奕的神采了,那爽朗的笑聲,也就越發難以聽到了,那娓娓動聽的講故事的聲音,也就越發難以耳聞了。唉,我頭頂上的這一片天空,真不知要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