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是八大地獄的景象!
朱橋上盡是骷髏,或持柳或執燈或憑欄,姿態各異,但都呈極目遠方狀。它們的肉體早已腐爛殆盡,手中的柳枝卻一如剛剛攀折下時一般翠綠欲滴,燈籠的絹麵上花鳥圖案墨跡尤新,一豆豆黃暈在長橋上閃爍著。
毛骨悚然的書生急忙向後退去,可是剛才他踩過的河岸,卻變成了無窮無盡的橋板。仕女莞爾微笑,對他進退維穀的窘況十分滿意,蓮步輕移踏上橋來,將燈籠指向前方:“請隨我來罷。”
眼下他們所處之境,儼然依舊是灞橋,也不再是灞橋。橋頭以外的河堤被湧動的黑霧吞沒,那詭異而不詳的形狀,使人不敢冒險去觸碰。顯然此刻,隻有隨著女郎往前走這一種方法可行。
女郎和書生並肩而行,笑意涼薄:“郎君好膽色。從前誤入此處的那些男人,一看見這橋,都嚇得往渡頭那邊的林子裏跑。”
她話音剛落,那片密林中的楊柳枝葉扭曲盤旋起來,好似無數隻怪手擺動著巡捕獵物。一群看不清模樣的怪鳥嚎啕著從林中飛撲而出,書生隻感覺夜空中一卷更濃重的黑雲擦著頭頂呼嘯而過,幾篇羽毛落到他後頸那片裸露的皮膚,頓時就是一涼,隨後泛上火辣辣的灼痛。他伸手一摸,竟見了血。
書生俯身撿起一片漆黑的羽毛,隻見那羽絨堅硬無比,猶如吹毛斷發的利刃,難怪輕易就叫它割傷。
他心有餘悸道:“這是什麼?”
“鵂鶹。”女郎嫣然而笑,“不過,這並非尋常鵂鶹。就像這累累白骨一樣,她們生前,都是獨守空閨的女子。”
“鵂鶹?鬼鳥鵂鶹?”書生茫然道,“那明明隻是麵目醜惡的凶禽,哪裏和女子有分毫相似?”
一輪血紅滿月探出雲端,鬼鳥拖著羽翼的掠影在月下盤旋良久,複又俯衝下來,在橋邊徘徊。無數鬼火般的眼睛在手邊一瞬不瞬地亮著,女郎抬起手,一隻怪鳥飛離暗處,停棲在她肩上。不錯,那是一隻鵂鶹,黑漆漆的羽毛環繞著的是一張怪異的蒼白麵孔。尖桃臉龐,雙目圓睜,竟真有幾分像是梨園雜戲台上濃妝的優伶。
書生跟在她半步之後,和轉過臉來盯著他的鵂鶹麵麵相覷。這麼一看,才發現它不僅羽毛銳利如鋒刃,喙和爪鉤都泛著金屬質感的鐵灰光澤。如果當時不是一片羽毛,而是一張喙啄了他的脖子,說不好目前他已是身首異處。
“‘鵂鶹’音同‘休留’,‘休要留在異鄉’,應是那些女子送別夫婿時,不敢吐露的心聲。可惜有些男兒聽不出這欲說還休的心意,再也沒有回到長安。”女郎說,“這些女兒家日複一日守候在橋頭,等候離鄉的遊子歸來,直到紅顏成枯骨,也再未候到重逢。”
“可憐閨裏月,長在漢家營。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書生突然念道,“往日讀此詩,隻一心想到要直取龍城,卻從未想過,閨中月色竟已冷寂如此。”
“她們死後,屍骨化為這橋梁,幽魂化作鵂鶹之鳥,終日在橋頭柳林中徘徊。它們鐵喙銅爪,凶猛無比,守在灞橋遠離長安的一端,看到要離鄉的男子,就把他們殺死,埋在林中。怎麼,害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