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訴他,所有背叛他的人,都將被送往望生園。然後,他偏著頭問,南殤,你會同那些人一樣,背叛我麼?
他還記得,自己那時是多麼的信誓旦旦,說著,永世不會背叛,甚至是要將那些背叛他的人都殺死。
他還記得,那人握著他的手,教他一招一式,教他如何防身,教他殺人的招式。那個人,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歲,卻是能做他的師父。
他還記得,每次出任務帶傷回來,這人總是不會吝嗇那白色瓷瓶中的藥。其實,這麼些年來,他最幸福的時光,便是那人親手為他上藥的時候。那人的手帶著涼意,與那白色的膏藥一同從他傷口處拂過,便得引得他一陣顫栗。
南殤雙手捧住鳳月夜的臉頰,將自己的臉湊近,唇便是貼在那淡若桃花的冰冷唇瓣上。隻是輕輕的一觸,卻是生生的讓南殤覺得胸口已經不再疼痛,整顆心都溢滿了幸福。
死在自己心愛之人手中,他的此生亦是無憾了。
呼吸驟然停止,那雙手無力的垂了下來。南殤的頭靠在鳳月夜的肩頭,嘴角的笑意始終未曾褪去。
“他走的時候,很幸福。”鳳月夜輕輕推開他,毫不猶豫的抽出劍,那失去生命力量支撐的身體便是重重的向後仰倒在地上。他拽過久離的衣角,一邊擦拭著太鳳驚藍,一邊麵無表情的說道,“死在我的劍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你說是麼,久離?”
突兀的被那雙眸子看過來,讓久離一驚。他收回看向南殤的視線,誠惶誠恐的點頭道:“是,能死在尊上的劍下是南殤的福氣。久離若是……”
“你這般說,也是想要背叛本尊?”
這輕聲的問話卻是將久離緊張的連忙跪倒在地上,“不,屬下絕不會背叛尊上。”
“若真是這般,便好。”輕笑一聲,鳳月夜從依舊昏迷的素青手中拿過藥包,隨意的吩咐道,“將素青送回去,這般若是讓朝歌瞧見,怕是要怪罪你照顧不周了。”說罷,並未等久離回答,便已是翩然離開。
漆黑的房間沒有一絲亮光,蜷在被窩中的凰將離,克製不住周身的顫抖,緩緩打開腰間的瓶子,一顆藥丸倒入掌心,正準備放入口中的時候,忽的,整個房間亮了起來。
步嵐泫一身紅衣,手中托著一盞火光橙亮的油燈,站在房中。眸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冷冷的看著凰將離。此刻的他,褪去了平常的嬉皮笑臉,居然有著與步嵐澈一般的威嚴。
手中藥丸滑落,一路滾至步嵐泫腳下,棕色的小藥丸像一顆毒瘤,嵌在了步嵐泫和凰將離的眸中。
放下燈,彎腰撿起藥丸,來到凰將離床前,問道:“這是什麼?”
凰將離仍舊隻是顫抖著身體,額上冒出微微冷汗,卻不答話,顫抖著起身,解下自己腰間的玉瓶,顫抖著拿出一顆藥,正要吞下去的時候,卻被步嵐泫牢牢的抓住手腕。
“你說,你到底怎麼了?”步嵐泫看著凰將離,眸中的疑惑越見加深,“這幾月來,皇兄派來暗中保護你們的影衛便是發覺了你的不正常,你這究竟是怎麼了?”
凰將離一個激靈,抬起頭冷冷的看著步嵐泫,開口道:“你們派人跟蹤我?”
步嵐泫搖頭道:“皇兄沒有派人跟蹤你,隻是那天回小院,看你急匆匆的出門,所以就跟了上去。”
步嵐泫長歎一聲,說道:“我們是兄妹,我和皇兄這般的護著你,卻沒想到你這麼多事情瞞著我們,不讓我們知道,你可知道這一路上,你每天天色微暗就進房休息,我早已經疑惑萬分了,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練了什麼邪功,讓你陰陽紊亂?”
他們已經出發快五日,從錦陽到京城說遠也並不算遠,可為了照顧凰將離和非兒,一路上,他們是到傍晚便是借宿在客棧,等天亮了之後在出發。可這接連的幾日,他都發現凰將離的異常。
凰將離冷的牙齒打顫,許久才憋足了一口氣道:“你讓我先服了藥,我再慢慢說。”
步嵐泫這才鬆開了手,看著凰將離將要服下,接著說道:“我在西域學武的時候,曾經就聽說奈落國有一種武功,平常人修煉了以後,男的可以變成女的,奈落的開國皇帝是女的,但是她膝下隻有一子,所以她的兒子夜離華就曾修煉過這種功夫,而且還生出了一個孩子,也就是前朝的奈落國女帝。”這些事情雖然都是奈落國的秘史,但是江湖傳言有根有據,步嵐泫自然不敢不信。
“我隻是機緣巧合,為了解身下的毒,亦或是壓製,才會練了這心法,武功反噬才會這樣的,過了這一年就會好的。”凰將離服了藥,淡淡的說道。不知為何,她卻是不想將步嵐澈抖出來。
雖然知道謊言至少會被戳穿,但是至少,這樣能讓自己更有尊嚴的活著。
凰將離抬起頭,看著步嵐泫道:“王兄可知道,我有今日便是拜夜雪煙所賜,隻是那人已死,我又該找誰去尋那份仇恨?我身上的毒,已經是必死之局,且我全身的經脈在之前已然是斷裂,若不是這心法,王兄怕是早見不到我了。”
“你……”步嵐泫上下將她打量透徹,末了卻是一聲輕歎,“你這又是何苦?用這不知名的邪功,又是能保命到幾時?用這藥物壓製著反噬也終究不是辦法,等回了京城,到了宮裏,便是叫太醫為你診治診治,或許能想出什麼法子來。”
雖然明白步嵐泫口中的太醫解不了自己體內的毒,但凰將離卻依舊覺得心頭一陣暖意。原本,自己還沒有被放棄,原本,自己還是被這般關心著。隻是那人,同樣是走火入魔的人,不知如何了呢。
瞧著凰將離恍惚的表情,步嵐泫便是知曉,她又是想起了那薄情寡義之人,心頭煩悶便是說道:“回到宮裏,等將你體內的毒解了,身子調養好,我便要皇兄為你選個好人家,風風光光的出嫁,不要再去想那什勞子的鳳月夜了,本就是他對不起你……”說道這裏,不免眉頭緊蹙,心中無限怒火:“他七尺男兒卻是這般的對待一個弱女子。你這般的情深意重卻是換來了他的一句好自為之,這般想著他,又是何苦呢?”
“或許,他有自己的苦衷吧。這些日子,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凰將離深吸了口氣,抬起頭撩起胸前的一縷發絲纏繞在手指上把玩,“月夜他,其實也是身不由己的。”
“你還要去尋他?”
“不。”凰將離決絕的搖頭,“就算是我體內的毒解了,我也不會去尋他。畢竟已然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又何必再去擾亂他的生活。往後,便是各走各路。隻要,他允許我時常想他便就成了。”
她的願望就是這般的簡單,簡單到讓步嵐泫忍不住心疼地將那單薄的身子環進懷裏。“忘了吧,將離,忘了吧。你們不要在相互折磨了。”
為何明明是個這般癡情的女子,卻是要承受這般的苦難折磨。步嵐泫突然覺得害怕,害怕懷中的女子會跟她那為情自盡的娘親一般,手下便是更加的用力,像是要將凰將離那纖細的腰肢生生地折斷。
凰將離垂在身側的手往上抬了抬,終於是環住這人的腰肢,動作異常的輕柔,仿若是在猶豫著。這般被擁抱著,能讓她感覺到來至於步嵐泫身上的暖意,因心法的緣故而變得冰冷顫抖的身子漸漸的回暖。凰將離閉上眼,往後,在臨時之前的這段歲月裏,有這些人陪著,也是好的。
拍拍凰將離的背,步嵐泫柔聲的問道:“這番去京城,那枯葉倒是沒有跟來,你與他之間我總覺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你對他怎麼看?”
抬起的手滯了滯,凰將離有些困惑的眨了眨泛著暗紅的眸,“枯葉?對我來說,這個人在這裏。”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個人每次都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出現,那段歲月裏無微不至的照顧,就算是再硬,再冰冷的心也會融化吧。
對於枯葉,她早已不知道該如何的麵對,才會想要逃離。逃離那讓人窒息的溫暖,逃離那讓她的心漸漸偏離的人。
凰將離深深吸了口氣,藥物已經讓她的身體恢複正常,可她的心卻依舊忐忑不安。步嵐泫瞧著她恍惚的神情,搖搖頭,手在她的長發上輕撫而過。那原本順滑的烏黑經過歲月和毒物的摧殘變得花白,透著銀色。心中微苦,這個本該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孩子,卻是這般的讓人心疼。是該有多麼的冷血,才會這般的忍心。
“叩,叩,叩。”
門口傳來輕微的敲門聲,步嵐泫放開凰將離,神情便是瞬間的恢複成原本吊兒郎當的模樣,便是隨口道:“進來。”
門應聲而開,隨行的侍女端著條盤走進來,朝著兩人躬了躬身便是將條盤上的湯碗小心翼翼的放置在桌上。青瓷的碗內是漆黑的藥汁,空氣中瞬間便是彌漫著濃濃的刺鼻的藥味。跟在侍女身後的孩子下意識的捂住自己的鼻子,小小的臉皺成了一團。
步嵐泫修長的手指敲了敲床欄,走到桌前端起藥碗湊到鼻尖聞了聞,便是厭惡地偏過頭,“這枯葉從哪弄來的藥,這味怕是有些惡心了,你確定要喝?”
“良藥總是苦口的,就算是救不了我的命,枯葉的這份心,我也要受。”凰將離嫣然一笑,起身接過藥碗仰頭便是灌下去,沒有絲毫的猶豫。極苦在口舌中化開,即便是淡然的凰將離也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小小的人兒終於是克服了對於那味道的厭惡,扯了扯凰將離的衣角,將一個油紙包塞進凰將離的手心裏。
打開的油紙包裏躺著幾顆玲瓏剔透的蜜餞,那熟悉的顏色又是讓凰將離一陣恍惚。赫然便是想起了那個人。
南宮羽墨……
夕陽拉長了他的影子,灑下點點餘暉,鳳月夜躍上臨湖別院的牆頭,他這一路都跟著他們,自然是知曉這裏是步嵐泫安置的一處房產,坐落在玄武湖畔,也是臨近京城的一處。
純白色的衣衫染上了夕陽的金芒,在晚風中肆意的翻飛,鬢邊長發飛揚,蘊出淡淡的金色,如星辰般的眸子幽靜深邃,一臉笑意。她靠在一個紅色身影邊上。笑聲如銀鈴一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決定回夜闌一趟。”
“嗯?因為那包蜜餞,你才做出這樣的決定麼?”步嵐泫偏頭,凝著靠在自己肩頭的女子。昨日,在見到那包蜜餞之時,她的神情便是不對,雖是那一閃而逝的情緒,可慧目如他自然還是瞧見了。
“有些債,始終是要償還的。”凰將離輕笑道。而那個人,是她這輩子唯一愧對的,在臨死之前,她還想為他做些什麼。“你可知,是誰在南宮羽墨的體內下的寒蠱?”
她問這話時,聲音很輕,可步嵐泫依舊聽出了她的顫抖。她決定回到那個地方便是為了她口中的這個男子罷。那場在大火中,為她而獻出了一切的男子。
不過,關於那寒蠱,步嵐泫倒真是知道些什麼,可要不要告訴眼前的女子,他依舊在猶豫。
雖是沒有感到步嵐泫臉上的表情,但心細如塵的凰將離卻依舊察覺出一絲貓膩。她抓住步嵐泫的手掌,看著他修長的指骨,輕聲道:“你知道的。這世上,哪有皇家不知曉的事情。泫哥哥,告訴我罷。”
那一聲輕柔的泫哥哥便是差點要了步嵐泫的命,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身側的女子。這個人,從知曉他們的關係之後便一直隻肯喚他王兄這般生疏的稱謂。今日卻是破天荒的叫了一聲泫哥哥!這是不是代表著,這個女子終於是想要融入他們之中,讓他們好生的照顧她了?這樣的認知讓步嵐泫差點喜極而泣。
他定了定雀躍的心神,她想知道的答案便是脫口而出:“是夜郎王。”
把玩著步嵐泫手指的手驀然地頓住,像是被什麼凝滯一般,停在半空之中。她慢慢的蜷起手掌,那蒼白的指骨便是凸凹出來,生生的淩厲。
“不……”
似乎是知曉凰將離不信,步嵐泫收拾好適才泛濫的情緒,嘴角溢出一絲嘲弄:“夜郎王不要小看了他,這人的城府極深。他愛的是芯蘭姑姑,可南宮羽墨卻隻是一個紅塵女子所出,不然,他又怎麼會忍心將自己的親生骨肉送至京城做質子呢。”
“可虎毒尚不食子啊!”
“這話也沒錯,倘若夜郎王不知曉那寒蠱是下在自己兒子身上的呢?”步嵐泫抓過凰將離緊握成拳頭的手,輕柔的將它們掰開,那白皙的掌心因為太用力而變得彤紅。
“是誰讓他這般做的?”
“夜雪煙。”頓了頓,步嵐泫看向她,“夜雪煙已死,你還要回夜闌為南宮羽墨報仇麼?”
凰將離轉過身子,隻是輕輕給他一眼,說道:“我總要做些什麼,哪怕下寒蠱不是夜郎王的本意,可他依舊是凶手,這個仇,我定要為他報了,畢竟是我欠他的,在我臨死……”
凰將離的話還沒說完,步嵐泫便一手捂住她的嘴說道:“不說這個死字,沒人當你啞巴……”
當然,站在遠處的鳳月夜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麼,他隻看見步嵐泫伸手攔住凰將離的身子,然後凰將離倒在他的懷中,輕笑。
他看見他,笑著,倒在另外一個男子的懷中。
心突然間沒有那麼痛了,隻是為何聽到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夕陽下,他的身影越加顯得欣長,轉過身子,避開他們的視線,向另外一條小徑走去。
落日的餘暉,透過雕花的窗欞,斑駁的灑在青石板上,空氣中的浮塵飄飛在空中,散發著星星點點的金光。
“你見到她了?”魏老問道。
“是的。”鳳月夜淡漠的答。
“為何不現身?”
“若,這是她想要的生活,我便不會去打擾。”鳳月夜轉過身子,看著窗外那如血的殘陽,幽幽說道:“大伯,你究竟要藏到何時呢?”
魏老的眼神微閃,他背過身去,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嗬嗬,是啊,不明白。”鳳月夜倚在窗欞之上,目光幽幽地望著那有著佝僂的背影,“誰會想到曾經天朝的江陵王,攝政王,還有皇帝,那樣的風度翩翩,那樣的不可一世,如今卻是變得這般的懊糟不堪,甘願在那鳴鳳山莊中做一個小小的人物呢。”
背對著鳳月夜的那張臉微變,卻終是沒有出現過大的情緒。魏老深深的吸了口氣,語音喑啞道:“你還知道什麼,一並說出來罷,老頭子聽著便是。至於說得對與不對,那便由老頭子自己判斷了。”不在意魏老的態度,鳳月夜難得好心情的低頭輕笑,手伸出窗欞接住那一片飄落的花瓣,“那一年,步卿遙造反被斬首,而你心灰意冷,便是萌生了退位的意圖。可步嵐澈和步嵐泫皆還小,根本就無法繼承皇位。所以,你便是想了一個兩全之法。這江湖易容術總是備受推崇的。你易容成現在這般模樣,去了鳴鳳山莊,想要替步卿遙好好的照顧那個放不下的男子。而皇宮中那個皇帝不過隻是你的替身而已。我依稀還記得,小時候每每去你的房間,總是能聞到濃厚的墨香,那是你在批閱奏章吧。步飛羽。”
“步飛羽……”魏老輕嚼著這個名字,半盞茶的功夫過後便是笑出聲來,他轉過身子,那原本略黃渾濁的眸子瞬間變得晶亮,“多少年了,我有多少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步飛羽,步飛羽。夜兒,我都已經忘記了那個身份,你又何必逼我回想呢。”
記憶裏依稀有一片靠水的長廊,銀白的月色冷冷清清,勾勒出湖麵上兩個清雅的倒影,白衣男子手執酒盞,支著肘子,趴在長廊之上,長發飛散,卻遮不住他滿臉的憂傷。藍衣男子背靠著欄杆,神情淡漠,卻灑脫飄逸。
“哥……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嗎?”白衣男子笑著,深邃的眸中含著點點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