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羽墨接住銀子在手裏掂了掂,看見周圍其他同仁瞬間露出的羨慕眼神,嘴角勾出一抹笑,待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才回頭說道,“今天晚上打烊後後院喝酒,我請客。”然後把銀錠丟給掌櫃,“錢在這,掌櫃的您看著置辦。”
周圍立刻想起了歡呼聲,不過很快便被陸掌櫃的幹咳聲壓下。
陸掌櫃肥厚的大掌掂著手裏的銀子,滴圓的小眼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喲,剛得了好處就急著花光,也不給自己留點?”
“嗨。”南宮羽墨隨意擺手,“錢財乃身外物,夠花就行,兄弟們高興那才是最要緊的。”
陸掌櫃聞言淡淡笑了一下,不再言語,收回銀子便又低頭繼續撥弄起了他的算盤。不過就那麼隨便的一笑,還真就讓人看了極其心虛,仿佛什麼都看透了一般。
二樓天字二號房內,凰將離正倚在床頭看信,依舊有些蒼白的臉色,沒了下午時的偏激執拗,此刻隻是一臉淡然,隱隱帶著些嘲弄。
鳳千楚安靜的站在床邊等候著她的吩咐。等她終於看完信,將信紙遞還給她,才抽出火折子,緩緩將信紙點燃。
“莊主可還有別的交代?”
“莊主說,一切都在給姐的錦囊裏。至於這個南宮羽墨,我還沒有查到任何的資料,這人仿佛是憑空冒出的。但莊主也讓我們多加留意。”
“廢話。”凰將離冷叱,這種話還需要他說?若非如此,她何需掩飾身份住到這樣的小店裏來?
凰將離從下午那種狀態中掙脫出來,淡笑地拉過鳳千楚的手,示意她坐下,“伶舞閣那邊可有出什麼狀況?”
搖搖頭,“伶舞閣我已經安排好人假扮將離姐,將離姐大可放心。”盯著她蒼白的臉色看了一會,然後又猶豫道,“將離姐下午時,可是真的犯病了?”
凰將離漠然的掀開被子起身,走到一邊的軟榻上拿起一本書翻看起來,顯然不願多談這個問題。
下午時,她胃痛是真,卻並沒有表現出的那麼嚴重,之所以如此做戲,無非是想試探一下南宮羽墨的反應。若此人真是她所猜想的那人,自她進店開始,便應該有所感覺,那麼看見他病重若此,多少會有些異常的動作吧。
不過現在看來,她似乎倒是低估了對方。
“關於那日來伶舞閣的窮書生,可有什麼消息?”
鳳千楚搖頭,“依舊查不出此人來曆,這人跟南宮羽墨一樣,都是忽然來到此處的,而之前的經曆,完全查不出來。”
凰將離慵懶挑眉,“這倒是奇了。”
凰將離回來時,手上已多出了一個碩大的包袱。將包袱在南宮羽墨麵前打開,一隻燒雞,一碟香肉,幾樣小酒的小菜,然後就是幾壺酒,兩隻銀質的酒杯。典型的江湖人飲酒的裝備,凰將離倒是想的周全。
“來。”拿起一隻杯子倒滿酒遞給南宮羽墨,凰將離笑得爽朗,“難得中秋月圓,我們來個把酒問月如何?”
此刻的凰將離一身豪氣,笑得直率而坦誠,全無之前一直表露的別扭、脆弱或傷懷,甚至連前一刻挑逗人的嫵媚也看不出一分,除了一樣的眉眼身段,其他仿佛就像換了一個人。這樣一個人,若說她隻是誰家養的姬妾,恐怕打死誰,也沒人信吧?
南宮羽墨淡淡的笑,接過酒杯,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明月,然後舉杯仰首,一飲而盡,動作也是同樣的豪氣萬千,喝完,他爽快一笑,道:“這酒味都快淡出鳥來了,莫不是兌了水吧?”
凰將離聞言笑得越發開懷,為他將酒杯倒滿,接著也為自己斟上一杯,“上好的梨花白,居然也能叫你嫌棄成這樣?”說完,將自己杯中酒飲盡,“我覺得還好啊。”
“得,你說好就成。”南宮羽墨也不和她爭辯,偏頭借著月光看了看凰將離的臉色,“你這樣喝酒可以麼?大夫說過你的身子不適宜飲酒吧?”盡管之前的種種都可能是假裝,但兩次請來的大夫的診斷不可能有錯,這人的身子有問題,或許並沒有她表現的嚴重,但還是注意些的好吧?
凰將離微微一愣,到了這個時候,她不信南宮羽墨對她沒有懷疑,卻仍然想到關心她,這著實讓她心裏歡喜,忍不住又喝了一杯,然後才笑臉盈盈的望向南宮羽墨,“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南宮羽墨淡淡地看著酒杯,喝了一口,又吃了一口菜,“想問的很多,倒不知有什麼是能問的。”
“那不如都問來聽聽?”
南宮羽墨抬頭,“那就說說姑娘你吧,你是誰?為什麼來我們客棧?”
凰將離笑了起來,“你倒是直接。”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飲盡,“我以為我說出我的名字的時候,你已然知道我是誰了。”
南宮羽墨不解,“你的名字?你很有名麼?”
凰將離搖頭,“別人我不知道,但你待在客棧中,時常接待一些江湖中人,多少應該聽過我的名字吧?”
南宮羽墨低頭想了想,繼而搖頭,他的確是沒什麼印象。
“那鳴鳳山莊呢?你可曾聽過?”
“鳴鳳山莊?”這個名字到底有些耳熟,南宮羽墨又想了一會,腦子忽然隱約浮現幾個聲音:“……據說下月初九是武林大會,你說那鳴鳳山莊的莊主和將離小姐,誰的功夫更上一層?”“……將離小姐還真是美若天仙啊,試想那日,若是將離小姐取下那層麵紗,會不會輕而易舉地得到那武林盟主的位置……”
“原來……你就是……”南宮羽墨一時呆愣的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一直以為那什麼鳴鳳山莊的將離小姐是個蛇蠍美人來著,誰能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還算可愛的大美人?
凰將離笑意盈盈,緩緩點頭,“有印象了?”
南宮羽墨苦笑,“那你找上我們客棧是為何?”
“自然是為了你。”
“我?”
“南宮公子相貌堂堂,器宇軒昂,怎麼會委身在這小小的客棧,做個店小二。實在是讓我匪夷所思。”凰將離唇邊的笑意漸冷,淺淺挑起彎眉,“怎麼,不信?”
南宮羽墨搖頭,“我本就一介草民,器宇軒昂什麼的更是算不上,凰姑娘倒是上心了。”說完,他再次搖了搖頭,抬頭又看了看天,眼前竟開始朦朧了起來,那圓圓的明月,似隔了一層薄紗在麵前恍惚搖擺,直讓人頭昏眼花。
凰將離看著他的動作,眼底精光一閃,嘴角卻泛起一抹冷笑,冷冷道:“你倒是認命。”舉起自己麵前的杯子敬過去,“倒是多謝南宮公子這幾日的照顧了,我想我對公子已經失去了興趣,以後怕是不會叨擾了。”
將空空的酒杯放置在桌上,凰將離福身然後拎著那火紅的衣袂消失在後院。待南宮羽墨回過神來時,便隻有那輪恍恍惚惚地明月作陪了。搖搖頭,讓自己有些發脹的頭清醒一點後,他才踉踉蹌蹌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午後,南宮羽墨躺在自己屋內的木板床上小憩,不用值班的日子,自然也就不用麵對那陰晴不定的凰大美人。
好友睡在他對麵的床上,對於他難得地好心情扯出一絲輕笑,問道:“羽墨,你從哪裏?”
南宮羽墨側身轉向他,和他一樣,將一條胳膊枕在臉側,微顯詫異的挑眉,“怎麼忽然關心起我的來曆了?”
好友輕笑,“其實一直都好奇,總覺得,你不一樣。”
“哦?哪裏不一樣……”南宮羽墨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過了一會才張口,隻是剛要開口,卻見他忽然雙手抱胸,臉色驀然煞白,眼睛圓睜,身體也劇烈的顫抖了起來。
好友下了一跳,趕緊從床上跳下去衝到他身邊抱起他,“羽墨,怎麼了?”
南宮羽墨縮在他的懷裏不停的發抖,隻是片刻,單薄的中衣便汗濕了一重,而他的身上確實越發冰冷,臉色也越來越白,連嘴唇都是煞白煞白的,那眉間竟然還隱隱結了一層寒霜。
如此詭異的情景,那身為普通百姓的好友從未見過,不過按照臆想,他大概也知道南宮羽墨現在必然冷得厲害,於是立刻抽身取過二人的棉被,都拿來裹在了南宮羽墨身上,然後用力的摟緊他,不停的隔著棉被在他身上搓揉,一邊柔聲喚道:“羽墨,羽墨,怎麼樣?好些了麼?”
南宮羽墨仍在發抖,仿佛完全沒聽到他的話,隻是眉間的寒霜越結越多,連睫毛也依稀結了寒霜。
他此刻也慌了起來,不用想也知道,這樣的症狀,絕非一般病症,之前他也聽過不少江湖中事,這樣情景,一般都是中了寒毒或者寒蠱之類,不過南宮羽墨隻是個普通少年,身上怎麼會中那種東西?
忽然,他又頓住了。
普通少年?他真的是個普通的少年嗎?
他這才想到,自己對於南宮羽墨的過去,並不了解。
隻是現在不是管那些的時候,他目前最擔心的還是南宮羽墨的狀況,若他真如他想象中一般,中了那些可怕的玩意,那事情可就麻煩了。
“我去請大夫。”無論如何,現在這是唯一的法子。
南宮羽墨忽然從棉被裏伸出一雙冰冷的手握住他的,那手背上,根根毛孔竟也結了冰霜,仿佛這寒氣根本就是從他的毛孔裏冒出的。
“不……別去……”南宮羽墨喘息的吐出幾個字,便又咬緊了嘴唇閉目拚命的發抖。
他急了,“你這樣子,不看大夫怎麼行?我什麼都不懂,萬一……”
南宮羽墨搖頭,顫抖的身子依偎在他懷裏,寒霜糾結在眉間眼臉,讓他看起來就像個垂危老翁,“不要去……去了,也沒用……”
“可是……”他大概也猜出,若真是寒毒或者什麼蠱,找普通大夫自然是沒有什麼用的,隻是,比起自己這樣完全不懂醫術的,找個能醫病的過來,多少還能好些吧?
南宮羽墨依舊搖頭,咬唇顫抖了許久,才又開口,“我沒事……挺過去……就好了……等外麵的……簫聲停了……”說不下去,他複又咬上了早已血肉模糊的下唇,緊緊閉目,竭力忍耐著。
“簫聲?”剛才因為緊張,他並未留意周圍的聲音,現在經南宮羽墨一說,他才發現,外麵的確有一陣時緩時促的簫音不停的傳過來,曲子聽起來很纏綿,卻隱約覺得有些陰森,分明隻是午後,卻讓人覺得有夜半陰冷的感覺。
“這簫聲怎麼了?”
南宮羽墨搖頭,顯然已說不出話。
“我去找那個吹簫的,讓他別再吹了。”他說著便要起身,誰知南宮羽墨又拚命搖頭,他隻得又乖乖坐下,繼續緊緊的摟著他,看著他痛苦成這樣,他也忍不住心疼,“那到底怎麼辦啊?萬一他興致好了,吹個不停,你……”
搖頭,南宮羽墨始終搖頭,好像他現在能做的,也隻有搖頭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簫聲終於停了下來,而他懷裏的南宮羽墨,卻已似一個被冰霜覆蓋的冰人,渾身上下再也找不到半絲人氣,全身所有的毛孔幾乎都結滿了冰霜。
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經過那麼長時間的折磨,及時他隻是在一邊看著,也有些崩潰了。
下人房的門被人推開,一臉橫肉的胖掌櫃麵無表情的走了進來。
“這都什麼時辰了?怎麼還在這窩著?你們還想不想幹了?”
他木木的掀開裹著南宮羽墨的棉被,大腦有些罷工,他隻是直覺的向陸掌櫃求救,“怎麼辦?”他虛軟的開口,一步一步的恐慌,越來越甚。
親眼看著別人徘徊生死,而那個人,明明前一刻還在跟他談笑風生,還被他仔細照穀著的。
他不知道說什麼,隻是一瞬不瞬的巴望著陸掌櫃。
陸掌櫃看見南宮羽墨的樣子顯然也嚇了一跳,胖胖的臉瞬間皺得像個包子,“這……這到底怎麼搞的?”
“救救他。”
“你當我這是開醫館的?趕緊把他給我弄出去,別死在這,壞了我的生意。”
“你敢!”他忽然狠狠的瞪過來,“你今天若不救他,信不信我一把火把你這燒個幹淨?”
“你……你瘋了……”陸掌櫃被他這拚命的架勢唬了一愣,一時竟說不出話了,半天,才道:“……也不是我不救他,可你看他這樣,都成個冰人了,還怎麼救啊?”
其實這陸掌櫃平時看著貪財又自私,但是那見死不救的事,他知道他是不會做的,於是沉吟了片刻,然後道:“你先讓人去請個大夫,然後再準備一桶溫水送過來,我在這照顧他。”
陸掌櫃一臉鬱卒,“感情我成冤大頭了。”
“不會讓你白幹,從我們的工錢裏扣。”他頭也不回的說著,手下正輕柔的貼著南宮羽墨的心口部分細細的暖著。
陸掌櫃終於依言走了出去,隻是臨出門時,仍不忘說一句,“你對他還真是好啊。”
他仿佛沒聽到般,繼續搓揉著南宮羽墨的胸口,細細感覺著他單薄的胸腔下,微弱的心跳。
隻要胸口是熱的,心跳還在,那麼,他一定會好的吧。
他就是這麼想的。
屋外不遠處的樹梢上,幾人靜靜矗立,透過屋頂的天窗,屋裏的一切,早已看盡。
站在中間的紅衣女子,美豔無雙的臉上,掛著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看起來卻是柔美刻骨。
身邊,一身黑衣的男子躬身守護,“閣主,看來我們找對了,那人果然就是。”
紅衣女子依舊笑著,眼睛始終盯著屋內的一切。
屋內的那人,已經將南宮羽墨搬到了溫水桶中,剛請來的大夫正在為他切脈。
“既然人已經找到,是否現在就抓人?”
紅衣女子搖頭,終於收回視線,舉起手中的玉簫細細把玩著,嘴角始終帶著漫不經心的淺笑,道,“不急,再多玩會。天尊不會在意的。”說完,收起玉簫,一甩廣袖,翩然飄遠。
月籠大地,一身白紗的少女懷抱雙手站在群山亂石的盡頭。身後躬身立著一黑袍老者。斜背朱紅琵琶的女子停下來,怯生生的喚了一聲,“凰將離。”
少女淡然一笑說,“我本想放你,可是放不得。”
女子慘然一笑,質問道:“青城究竟是哪一點惹到了鳴鳳山莊?需要如此的趕盡殺絕?”
女子的目光落在那山巔之上的青石大殿,以往燈火通明的大殿,如今已是殘破不堪。青城雖無法與鳴鳳山莊匹敵,但也是如今江湖所稱讚的大門派,可現在卻……有些憤恨,但麵對如此強大的敵人,孤身一人的她也隻能這般的質問。
“我如今這番動作,並不代表鳴鳳山莊。”凰將離撩起搭在胸前的青絲,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破敗的打敗和滿目的屍體,語氣淡然得如同在說踩死一隻螞蟻般,“將離隻是想幫莊主肅清一些往後的敵人而已。”
“我青城絕對不會給鳳莊主坐上那武林盟主之位造成任何威脅!”快速的表明自己的立場,女子隨後又悲哀一笑。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青城已然不複從前。
將女子的哀默看在眼中,凰將離竟覺得心口一陣悶痛。把玩青絲的手頹然放下,轉身不去看那身後慘敗的景象。老者對她現在地狀態有些擔心,幾個時辰前,小姐還有輕微的胃痛。
“小姐,可還……”
“我沒事。”凰將離冷聲打斷他的詢問,“青城派必須毀,你可知其中緣由?”
女子搖搖頭退後,對於凰將離的狠厲很難理解。這樣一個絕美的少女,如此淡雅地笑容下卻是一顆比江湖上任何窮凶極惡之人還狠的心?
“青城總歸是擋住了月夜的步伐,哪怕現在不會,往後也會。”
“鳳月夜究竟想做什麼!”
凰將離驀然轉身,勁風吹起臉上的輕紗,那麵紗下絕美的容貌上已然染上了一層冰霜。那雙眸更是如同玄冰一般的,散發著無盡的寒意。“月夜想要的,拚盡所有。我都會成全。哪怕,她要這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