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撒搖了搖頭:“我們這裏沒有電話……”
“在祝禱會上我看見他們用了麥克風。雖然村子裏沒有電纜,但一定有電力,也會有電子產品聯係外界,隻是這些東西未必會放在普通居民能看到的地方。拜托你了。”
說完,汪旺旺朝山上走去。
一座摩天輪。
一座廢棄的摩天輪。
摩天輪的支架就像一隻巨大的外星生物,在陰霾的天空下伸出它纖細漆黑的爪牙。旋轉木馬的棚頂已經被風沙腐蝕得所剩無幾,獨角獸歪七扭八地橫在地上,披著快掉完的粉色油漆,眼睛裏早已沒了當初的光芒。水上樂園的滑梯上堆著垃圾和黑色的灰塵,遊泳池裏布滿青苔和荒草。
風吹過秋千,生鏽的金屬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就像垂死的老人在病床上最後的呻吟。那些曾經最受歡迎的小醜雕像,如今除了恐怖之外再也聯想不到什麼。
這是一個被山穀包圍的廢棄遊樂場。
汪旺旺站在盤山小路的盡頭,凝視著眼前的建築。它們看起來和這個偏遠生僻的小鎮似乎毫無關係,就像從天而降的外星人飛船,或者某種突然出現在皮膚表麵的腫瘤一樣突兀。汪旺旺實在想不出來,這座遊樂園是為誰修建的。
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目前看來,這個錯誤的決定已經成了曆史。
遊樂園正門是一條龜裂的柏油公路,裂縫裏瘋長出荊棘和雜草。在雜草中間,有一塊布滿灰塵的大理石碑。
1864上帝之城
致未來
卡森市全體居民
汪旺旺繞過紀念碑,穿過破敗的海盜船和冒險島,半人高的雜草被吹得沙沙作響。一些小動物尖細的叫聲從裏麵傳出來,有可能是獾狸或鬆鼠,一隻迷路的羚羊抬起頭看著她。
她又向前走了一會兒,風裏夾雜著飄忽的金屬弦樂聲。
“嘀哩哩哩哩嘀哩哩嘀哩……”
汪旺旺甚至聞到了一絲香甜的食物味道,這些聲音和氣味又熟悉又遙遠,她不確定是真的,還是自己的幻覺。
她又穿過了旋轉飛艇和靶場,音樂和香氣越來越明顯,終於,她的麵前出現了一座用黑色帆布搭建的巨大棚屋。
棚屋門口有一個和真人一樣高的木偶,戴著一頂誇張的氈帽,下巴已經脫落了。人偶的麵前放著一個煮開的鍋爐,裏麵的麥芽糖還在噗噗地冒著煙。鍋爐旁邊是一個破舊的輪盤,上麵畫著龍、蝴蝶、花朵和蝦。
糖畫,在中國一度十分流行,每個幼兒園或小學門口,總有一個賣糖畫的手藝人。隻需要幾毛錢,小朋友搖到哪個圖案就能得到什麼樣的糖畫。這是汪旺旺小時候最喜歡吃的零食,她每次放學都央求舒月給她買一個。但舒月說那隻是騙人的把戲,賣糖畫的小販在輪盤後麵鑲了磁鐵,所有的孩子都隻能搖到那些小花和小蝦的圖案,沒有人能夠搖到大龍。
人偶的一隻手已經斷了,它機械地重複著畫糖畫的動作,可竹簽上什麼都沒有。
“春天在哪裏呀?春天在哪裏?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裏。這裏有紅花呀,這裏有綠草,還有那會唱歌的小黃鸝……”
厚重的黑色帆布後麵,傳來一首兒歌。每個在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孩子都會唱。
汪旺旺吸了口氣,撩開麵前的黑色帆布。
“你好呀,歡迎來到回憶的迷宮,你是第11位受洗者。”
汪旺旺踏入棚屋的那一刻,一個纖細的童音在房間的正中央響起。
“張朋,是你嗎?”棚屋裏一片漆黑,汪旺旺一邊摸索著一邊問道。
“春天在哪裏呀?春天在哪裏?”那個聲音又唱起來。
“我想起《寄生獸》的結局了。”
“春天在那湖水的倒影裏。映出紅的花呀,映出綠的草……”
“七宗罪,末日審判……這一切都是你策劃好的,是不是?”
“還有那會唱歌的小黃鸝……”
“你能成為預言家,甚至成為神,是因為一切恐懼都是你一手製造的……對嗎?”
“嘀哩哩哩哩嘀哩哩嘀哩哩哩哩哩,還有那會唱歌的小黃鸝。”
汪旺旺閉上眼睛,她終於問出了那個讓她困惑已久的問題,那個她穿越美洲大陸都想不明白的問題,那個她覺得必須當麵問清楚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毀滅世界?”
沒有人回答。
一束追光燈緩緩亮起,在幽暗的棚屋盡頭,有一個和四五歲孩子一般高的木製人偶。它被胡亂套了一身衣服,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臉上的油漆已經脫落,歌聲正是從它的嘴裏傳出來的。
在它身邊,是一扇略顯陳舊的木門。汪旺旺走到木門旁邊,她的手輕輕拂過門上刻著的簡筆畫。
門上刻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和她在夢裏看見的一模一樣。
“這扇門後麵,是世界的過去,是神曾經作為人的回憶哦。”人偶空洞的眼神後麵,一台錄音機閃爍著間隔均勻的紅光。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哦,”錄音機機械地重複著,“好朋友一起唱。春天在哪裏呀?春天在哪裏……”
汪旺旺吸了一口氣,推開門。
一道鑲滿歪歪斜斜鏡子的走廊,和20世紀末每一個南方小城公園裏流行的鏡子迷宮一樣,每麵鏡子都映出汪旺旺的臉。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表情複雜,猶豫不決。
一個人,究竟有多少個名字、多少張麵孔?
而在這數以百計的鏡麵中,唯獨有一塊,映出的是一片鬱鬱蔥蔥的草地,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小男孩人偶坐在地上,穿著一件髒兮兮的條紋羊絨衫,上麵還有一大攤浸濕的口水。
那是一麵單向玻璃,玻璃上寫著一行稚氣的字—
1991年 狂怒
“張凡誠……”汪旺旺喃喃自語。
恍如隔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