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看到過去的能力(3 / 3)

過去十六年的每一天、每一個細節,像流水一樣,井然有序地穿過她的身體。

可這些記憶帶給她的並不是真實,而是對自我的深度懷疑和對於虛構的恐懼。

就像你一直篤定的一件事,在記憶中並沒有發生過。而真正發生的事情,和你相信的千差萬別。

所謂的“真實”,就在那幾秒鍾,不攻自破,轟然崩塌。

然後,她墜入了一個漆黑寧靜的虛空中,一個十分遙遠古老的地方,就像是某個沒有光芒的宇宙角落,沒有聲音,沒有光。

她漂浮在當中,真空環繞著自己,她能隱約聽見人們在她周圍說話的聲音,醫生和護士的聲音,卻無法明白話語的意義。她感覺到安寧,就像回到故鄉。

直到那個叫夏洛特的護士打破了這種寧靜。

她進來給汪旺旺換吊完的鹽水,順便檢查了她手指上的血壓監測儀。就在她握住汪旺旺的手的那一瞬間,夏洛特的過去像海嘯一樣湧進了汪旺旺的腦海。

她看到三歲的夏洛特注視著窗外的樹丫,一隻蜂鳥被蜘蛛結出的大網困在了空中;

她看到五歲的夏洛特把一隻螢火蟲放進瓶子裏,在黑暗中欣賞它發出來的光芒,直到第二天清晨它變成了一具屍體;

她看到十七歲的夏洛特穿著自己縫的低胸背心,戴著嵌滿假珍珠的大耳環走進酒吧,和滿身大麻味的男人親吻;

她看到夏洛特打掉了第一個孩子,在手術台上,被冰冷的鉗子穿破子宮;

她也看見夏洛特搶救病人,在癮君子的手臂上尋找血管,為患腦瘤的孩子剃掉頭發,在一片血肉模糊裏尋找失落的子彈碎片。

這些記憶快速地湧現在她眼前,最初像一部快放的電影,隨即成為一團凝固的泡沫,粗魯地包裹著她。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揮動雙臂拚命掙紮,卻無法阻止這些洶湧而來的畫麵和聲音將她淹沒。

不!不要!

才一瞬間,汪旺旺就成了比夏洛特本人還了解自己的人。

汪旺旺從病床上驚醒,她看著眼前這個完全不知情的護士,卻發不出聲音。她隻知道,夏洛特的回憶哪怕再困住她一秒,她就會瘋掉。

汪旺旺最初也懷疑過,她所經曆的會不會是LSD剩餘藥效帶來的幻覺,直到她在高速公路上遇到艾琳。

艾琳是第二個人。

她把保溫壺遞到汪旺旺手裏的時候,汪旺旺就看到了她的過去。

和夏洛特相比,艾琳的過去就像是被錐子戳爛的冰雕。

她十三歲的冬天,被繼父叫進房間,讓她脫掉衣服躺在床上。

十七歲六月的一個星期日,一個卡車司機給了她一顆充滿華麗氣泡的糖果,叫作愛情。

可惜好景不長,她第一次挨打是因為那個男人在賭桌上輸了四千美元。他用襯衫把她反綁在暖氣上,一個耳光打過來,她昏死過去。

汪旺旺看見艾琳結婚後的每一天,都在暴力中度過。

艾琳懷孕了。

八年前六月中旬的午夜,她獨自驅車去醫院生產,隨即而來一天一夜的疼痛幾乎要了她的命,直到醫生把那個柔軟粉嫩的小生命交到她手中,一切痛苦煙消雲散。

艾琳以為,女兒能喚醒丈夫對家庭的責任,在最初的幾年,她還抱有這種幻想。

直到上個月,她在給女兒洗澡的時候,發現她身上大片的瘀傷和抓痕。

“是誰幹的?”艾琳問。

“爸爸說,我不是好孩子。”女兒說。

汪旺旺不但感受到艾琳的顫抖,感受到她如墜冰窟的心,還經曆了她在兩天前,寒流來臨的那個傍晚,用一把生鏽的鐵錘擊穿了那個被稱為丈夫的人的太陽穴。她把他的屍體拖進了地窖中,把女兒交給了鄰居照顧,謊稱出門采購,驅車直奔美國邊境。

在艾琳行凶的那一瞬間,汪旺旺已經分不清,舉起鐵錘的到底是她,還是自己。

汪旺旺能感受到艾琳的每次呼吸,眼淚劃過臉頰的溫度,身上每一條傷口的疼痛,和跌入深淵的絕望。

被強奸的人是誰?

打掉孩子的人是誰?

殺死丈夫的人是誰?

汪旺旺抬起沾滿艾琳丈夫鮮血的雙手,在心裏問自己。

我是誰?

一秒鍾,隻有一秒鍾,艾琳所有的記憶蜂擁而至,侵入汪旺旺的腦海。她開始分不清自己是誰,是夏洛特,還是艾琳。她的記憶開始混亂,三個人的過去重疊在一起。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努力不在這種錯亂中迷失,維持著自己的思維,然後一句話從她的腦海裏浮出。

“蜉蝣的一個下午。”

這是一句看似毫無意義的話,在初一下學期教師節剛過的午後,一個男孩把這句話寫在紙上,折成紙飛機拋向半空。飛機掠過汪旺旺的前額,她看到這一行並不太漂亮的字。

人類的生命有近百年,而蜉蝣的壽命隻有不到一天。為了完成生命的全過程,這種小蟲子隻能把它的時間發條擰緊再壓縮,在十幾個小時內經曆出生、成長、繁衍、衰老、死亡。

對人類而言,蜉蝣的生命何等短暫。

而蜉蝣呢,它們對自己短暫的生命渾然不知。

蜉蝣的一個下午,相當於人類的幾分之一秒呢?

當艾琳的記憶在千分之一秒內穿過汪旺旺的腦海時,她似乎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不朽的神明,他在審閱眾生的時候,是否和她現在的感覺一樣呢?

當時的艾琳並不知道,坐在她車上的亞洲女孩,在眨眼間就經曆了她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