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我以為多加斯要死了,我的心都快碎了。”以撒看著夕陽,輕輕地說。
“我能看得出,多加斯對你很重要。”汪旺旺笑了笑。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生命的誕生,太奇妙了。”
“我也是。”
“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被生下來的嗎?”
汪旺旺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人類的母親比牛更痛苦,因為嬰兒對孕婦而言比牛犢對牛大得多,人類女性的骨盆又十分小,所以生育在人類史上一直是一件風險很高的事。所以母親很偉大,如果不是懷著巨大的愛與勇氣,沒有人能承受那種疼痛。”
“也許有例外……”以撒忽然又有些沮喪,他找了塊平地坐下來,把頭深深埋在胸前,“爸爸說,媽媽不愛以撒,也不再愛他。”
汪旺旺愣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想摸摸以撒的頭,安慰一下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在半空中收住了手。
“我不了解你的母親,”汪旺旺歎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但這套衣服是她的,她曾經跟你爸爸拋棄了家鄉的一切,從那不勒斯來到這裏,就證明她深深愛著你們。”
“那她為什麼離開呢?”以撒抬起頭,眼裏寫滿不解,“為什麼她要毫無征兆地離開我們?在一個早上突然遠走他鄉。”
“她什麼都沒有跟你說嗎?”
“沒有,她連再見都沒有說。”以撒搖搖頭,“但我知道她和爸爸在吵架,門板很薄,我能聽到他們在臥室的談話。媽媽說我們不該待在這裏,這裏的一切都很危險。”
“她是因為這個理由離開的嗎?”
以撒看著遠方:“我不知道……但爸爸說媽媽是錯的,危險的是外麵的世界,這裏的人互相幫助,不計較利益得失,和伊甸園一樣,沒有比這裏更純淨的土地。你看到剛才戴手套的那位女士了嗎?爸爸說她來這裏之前,她的歌曾經風靡過整個美國,可是她很久沒有再出唱片了,毒品把她的生活都毀了,天知道她吸了多少毒品!我曾經在祝禱會上聽過她的傳言,她是坐著輪椅掛著鹽水來的,如果不說話你會以為她是個死人……但神拯救了她,如你所見,她現在和任何一個正常人一樣。外麵的人都以為她死了,其實她是搬到了這裏,專心侍奉神。她從一個著名的歌手,到跪下來為牛接生,沒有世俗的架子和欲望,成為一個平凡人。爸爸說,這是在外麵的世界永遠不會出現的。”
汪旺旺沒有再接話,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你知道你媽媽去哪裏了嗎?”
以撒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什麼:“為什麼你知道多加斯是胎位不正,而不是被瘤胃壓迫呢?”
“也許……我隻是幸運吧。”
“我記得你說你有什麼恐懼症……”以撒極力回想著那個陌生的詞,“你害怕被觸摸,也不願意觸摸別人,但你剛才摸了多加斯的孩子,你現在沒有不舒服吧?”
“我還好,謝謝你。”
“是我該謝謝你,”以撒看著汪旺旺,他的眼神清澈得就像一泓湖水,“謝謝你救了多加斯。至於你如何辦到的,你如果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汪旺旺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夢裏。
那扇在催眠回憶裏無處不在的老式木門。
那扇最初隻有一個巴掌大小,卻在最後變成頂天立地的巨大的門。
她不該推開它的。
門後的一切,把她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當我觸碰一個人或動物的時候,我能看到他們過往的一生。”汪旺旺喃喃地說。
人究竟能記住多少自己的過去?
當一個人說我很了解自己經曆過什麼的時候,他通常都是主觀的。記憶本身是個巨大的商場,我們從琳琅滿目的商品中重重篩選出精華,再把選好的包裹起來,放進冷凍格,再任由其中的一部分腐爛、模糊,最後的最後,那一點僅剩的存貨成就了我們。
就像一個經常說在15歲被同學欺負的人,也許早就忘記10歲的時候如何欺負別人了;一個說一生隻愛過丈夫的人,對結婚之前遇到的那些讓她心動的異性選擇性失憶。
沒人能記得曾經的每一天發生過什麼,我們通過發黃的照片和信件、剪貼本和花名冊尋找過往記憶的沙礫,最後找到的隻有混雜了虛構和幻想的碎片。
對那些遙遠的記憶,更多人隻能朦朦朧朧記得一些味道、某種聲音、一束光。50%以上的人都忘記了七歲前發生的事,而超過80%的人對五歲前毫無印象。
我們以為自己擁有的記憶,很有可能隻是從第三者的暗示中拚湊出來的。
很多時候,真實的情況下,孩子們聽著父母回憶他們在四歲的生日派對是如何大哭大鬧,把它和虛構的場景混合在一起,拚湊出一段自己在超級市場走丟的記憶。這段記憶在大腦裏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最後成為他深信不疑的回憶。
越早期的記憶,謊言的成分越多。隻是,很少人會去懷疑。
汪旺旺在過去和任何普通人一樣,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記憶是否就是“事實”。
直到她打開了那扇門。
她在那扇門後麵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不僅僅是某段特定的記憶,而是從她“存在”開始,每一分每一秒的畫麵,包括味覺、嗅覺和觸覺,分毫不差的過去。
她看到了從出生那一刻接產醫生的臉,躺在嬰兒床上看見床頭的風鈴,三歲零一個月時穿在身上的那條紅色裙子,五歲夏天時坐在沙池中間,把撿出來的五顏六色的花崗岩當成寶石收集在飲料瓶裏。
八歲在學校寫的每一篇作業,十二歲暑假某一天吃過的一碗發臭的牛肉麵,初中開學第一天和新同桌的自我介紹,放學回家在商店裏聽到的流行音樂……當然,還有她最想記起來的,漫畫書的每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