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隻顧趕車，身子背著王管家道：到了‘三孬’這個地方，還能有好路走？
王管家道：怎麼講？
車夫道：看過兩邊的住戶，我再說給您聽。
王管家和金銘果真揭開車廂兩側的窗簾，向兩邊看去，隻見窩棚低矮、破爛、汙穢、既不能避風雨，又不能擋嚴寒，極為簡陋。
王管家又從前麵露出臉來道：看過了。
車夫侃侃而道：客人有所不知，這個地方叫‘窯戶鋪’，路孬、風氣孬、把頭孬，號稱‘三孬’。有幾個錢的老板隨意搭建個簡易的窩棚，租給那些窯戶外工，哪裏有閑錢善心去修路；窯戶鋪的老板為了兜攬生意，和包工頭勾聯起來，在窯戶鋪周圍開設賭場、妓院，把窯工們掙來的工錢再千方百計勾過去，使這些工人大多沒有隔夜糧，難免去偷去搶，風氣還能好了。
王管家“哦”了一聲，轉過臉去，和金銘對視了一下，金銘點點頭，不好說什麼。
車夫問道：兩位爺，是第一次走這條路吧？
王管家道：對，是第一次路過。
車夫道：還有趕車的給這一帶編了個順口溜，我學給您聽聽。
王管家道：怎麼說的？
車夫念起順口溜道：小車一顛，就到窯山；顛簸不行，才到窯城；身子不撐啦，也出窯戶啦。
車廂裏，金銘和王管家聽了，麵麵相覷，再也說不出話來。
二礦區。
中興公司二礦區的院內，張主事站在最大的一堆煤炭前，傷心欲絕地看著一堆堆小山似的煤堆上都插上了標牌，標牌上寫著編號和煤炭等級：壹號 特種煤；貳號 ，優質煤；叁號 一級煤等。氣憤得兩眼冒火而又無可奈何，懊喪地抬起一隻腳狠狠地踢向煤堆，兩手抱頭，蹲在地上，盯著腳下金子般的炭塊發呆。
張主事身後的場地上，聚集了好多的商人、煤炭販子、工廠場主等，圍坐在一起，個個麵帶笑容，喜悅興奮，而又各自心懷鬼胎，互相戒備，等著投標竟買。
馬副官神態莊嚴地坐在扶手椅子上，身後站著兩個全副武裝的衛兵守護著，其他的士兵分散在四周警戒。
拍賣行的總經理親臨現場護標，端坐在馬副官的下手，看著桌子上紙糊的盒子，盒子的前麵寫著“標箱”兩個大字。同來的記賬員早已磨好了墨，蘸飽了筆，攤開了登記本，管衣挽袖，裝模作樣地等候記錄。
馬副官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掃視了一眼人群，隻見場內招牌晃動，有寫江南製造局的，有寫淞滬造船廠的，有寫青島四方機床廠的，還有寫江浙煤炭總的……，雖說看得是眼花繚亂，但也心花怒放，便滿意地向場下眾人點點頭，以示心領神會。
馬副官輕咳了兩聲，場下登時鴉雀無聲。
馬副官整整軍裝的衣角，目視全場，開言道：各位商家掌櫃，奉南京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命令，南京國民政府中興煤礦軍事強製管理委員會委托上海鴻海商品有限拍賣公司，對中興公司的存煤實施競標拍賣，下麵請上海鴻海商品有限拍賣公司陶總經理公布參加本次競標的商家名單。
陶總經理接過記賬員遞過來的登記冊，宣讀道：江南製造局---
江南製造局的兩個人站起來，一人在原地高舉著自己的牌子，另一人手拿標底興高采烈地走上前來，把標底投進標箱。
陶總經理又讀道：淞滬造船廠---
淞滬造船廠的人也投了標。
……
存煤很快被眾商家競買完畢，圍觀的礦工大都靜靜地觀看，隻有一個年輕的工人用不高的聲音喊道：好！
身邊一名中年礦工馬上反駁道：好個屁，整整少了三成就給賤賣了，損失算誰的？
年輕礦工幸災樂禍地道：當然損失礦主的，還能記到咱身上？
中年礦工道：傻蛋，這些工錢也得跟著扣除，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另一名年老的礦工歎了一口氣，接著道：唉---，這回羊毛不光出在羊身上，也出在狗身上，
張主事看著這一切，頹喪地站起來，雙手背在身後，無奈地離開了煤堆向大門走去。
中興公司。
金銘坐在辦公桌後，兩手抱頭，仰麵躺在椅子背上，一礦區主事梁充裕和三礦區主事李朝相兩人坐在長椅上，三個人誰也不看誰，不斷地唉聲歎氣。
二礦區的張主事一下子推開門，慌裏慌張地闖進來，張口氣喘地連聲嚷道：不好了不好了馬副官帶著拍賣行的人把二礦區的存煤---
張主事這才發現梁充裕和李朝相二人已經愁眉苦臉地坐在那裏，知道他二人和自己一樣受到了相同的遭遇，沒有必要再彙報下去，可又不甘心，便象泄了氣般的氣球一樣虛弱而又斷斷續續地接著道：便宜三成給賤賣了。
金銘依然仰麵躺在椅子背上，不說話，不動彈，不反應，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流進耳朵裏。
張主事看看沒有人搭理自己，也隻好呆坐在一邊。
屋裏靜極了，靜得讓人窒息。
王管家悄悄地摸進來，看著金銘在仰麵流淚，欲言又止道：東家，門衛剛才說，紀子瑞帶著三名工人代表要來見您，您看是---？
張主事搶著道：不見不見，這就夠窩心的了，還來搗亂？
梁充裕和李朝相見金銘沒有反應，隻是看了張主事一眼，也不好說什麼。
張主事又埋怨王管家道：我說老王，不是我說你，你也是個管事多年的老管家了，也不看看時機，這樣的小事也來回？
王管家剛想爭辯兩句，卻發現金銘用兩隻手掌慢慢地擦去淚水，然後才穩穩地站起來，沉重地道：不，不是小事，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捐款助餉也好，標賣存煤也罷，僅僅是拉走了你砍下的柴火，而這些礦工下人，才是山土，才是泉水，才能長出樹木柴火來。正好你們三人都在，不要離開，等我見過他們，還有事情要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