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欺騙(1 / 2)

周勝額上的汗更多,下意識的想把手往袖子裏縮,忽然驚覺身體早已不能動。“你還要不要再對我說,是我丈夫死前把貼身的衣物都給了你?……”三娘掠著發絲,在燭下抬起頭來,眼神盈盈,卻銳利如針,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當然,你要那麼說我也沒的挑刺兒——誰叫我沒在鳳雛城親眼看到呢?不過——”女人頓了一下,忽然抬頭冷冷看了他一眼:“不過,不要以為我沒見過世麵就以為好欺負。你說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來的。可大赦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上個月初九——我雖然是婦道人家,不知道外麵世事,可丈夫流放關外,也是天天打聽著朝廷什麼時候開恩啊……大赦到現在不過一個月多,那點時間,哪裏夠你從寧古塔一路趕到樓蘭城來?”三娘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來的。你是自己逃回來的,對不對?”周勝滿額是汗,看著這個女人的眼睛——三娘的眼睛眯成細長的縫兒,細細的眉毛也蹙了起來,帶著說不出的奇異神色,他忽然覺得手腳發冷——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原來頭腦這般的厲害。“不過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殺了我丈夫,為什麼還要特意到樓蘭城來一趟?”三娘的眉頭蹙得更緊,第一次眼睛裏有不確定的疑慮,看著燈下的來客。周勝看到她的細眉細眼,映在燈下,更顯出五官的平庸,他額上已經不在冒冷汗,忽然嗬嗬地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的搖頭,驀然說了一句話:“我隻是想來看看你。”說完這句話,灰衣客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聲大笑起來——誰信呢?誰相信、他千裏迢迢、風塵仆仆來到這個樓蘭城,就是想看那個叫“三娘”的女子一眼?多少次了……聽到這個名字,從大頭劉虎嘴裏說出來,帶著誇耀和曖昧,那樓蘭靈秀的水氣和脂粉的馥鬱仿佛在鳳雛苦役的犯人們中彌漫,引起眾人嫉妒的嘀咕。那時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門口,用馬糞火堆烘烤著雙手,眼神也不由一熱——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大頭劉虎誇口的那麼無雙無對?白毛風在他們出逃的時候卷來,雖然吹散了追來的官兵,卻也將這兩個從鳳雛城越獄逃跑的犯人逼入了茫茫的森林內。齊膝深的大雪裏,他和劉虎深一腳淺一腳的先後走著,按照白日裏雪暴背後稍微可見的日光來分辨方位,朝著南邊不停地走。一路上他也不說出來一句話,盡量節省著每一絲體力,希望能運氣好一些,能在遇到一些路過的獵人或者散居的蓮塘(樓蘭以西相距六公裏的城邦)人,要不然,他們多半撐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凍死餓死在這片林海雪原中。“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風雪裏,劉虎劉大頭一邊跺著腳,跟著他走著,卻不像他那樣沉默,隻是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誇耀。“住嘴!”已經聽了好幾天同樣的話,再也忍不住,他不知是煩躁還是嫉妒的猛然斷喝一聲,回身凶狠的盯著這個同伴。“幹嗎,想想媳婦兒也不行?咳咳……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裏念著點啥,我怕我就走不動了……”那時候,劉虎仰起那顆大頭倦極的看了同伴一眼,冰花已經結在了他眉毛和胡子上,因為寒冷和饑餓,他腳步虛浮。“奶奶的。”無話可說,他隻好罵了一聲,自顧自的拖著腳步在齊膝的雪裏繼續前進。然而心裏卻驀然有些空洞:他周勝又有什麼人可以念著?本來就是個棄兒,長大了混成市井一霸,為非作歹,終於一日因為酒後殺了另一個青皮無賴、就被判了流刑充軍到鳳雛城來……妓館酒樓的姑娘他也不是沒玩過,但是這會兒的大風雪裏,居然卻一個人的臉都再也想不起來。還有誰會念著他……他又可以念著誰?……“她可真俊,柳葉眉,眼睛水靈靈的,一轉……嗬,一轉,就能把你的魂兒都勾跑了……”一路上,喘著氣,劉虎卻依舊喋喋不休,描述著遠在樓蘭水鄉的美貌妻子,眼裏忽然有曖昧的笑意,“說起來……咳咳,樓蘭城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卻,卻沒有一個有她那樣……那樣的女人味……”周勝這麼聽劉虎說著說著,倒是越發聽著煩躁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出來的幹糧快吃光了所以饑餓,隻覺得心裏有無數隻爪子在不停地撓著,抓著,撕裂著,他狠狠的盯著依然精神飽滿的劉虎,心裏不知是什麼樣的感覺——這小子,心裏念叨著要回去見媳婦兒,所以才那麼起勁吧?他又能念著誰?……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搜索記憶中哪怕一張熟悉的臉,然而,始終是徒然。忽然,他看見有人對他笑起來了——白皙的瓜子臉,柳葉眉,水靈靈的眼波,舉止卻文雅嫻靜……那個女子在腦海裏,對著他笑起來了。那是,那是……那是燕三娘!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隻憑大頭劉虎每日的念叨而描述出的女子,就忽然在他腦海裏活了起來,遠遠近近的對他笑。他忽然就邁開了腳步,感覺全身血脈都活了起來,隻想早日走出這個見鬼的樹林——走著走著,聽到劉虎依舊嘮嘮叨叨:“我打賭,樓蘭城裏出過的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她美……”不知為何,這一次他沒有覺得煩躁,反而嗬嗬笑了起來,第一次出言附和:“沒錯!一定、一定是很美……”每聽大頭劉虎說一次那個女人,腦海裏那個影子就清晰了一分,他心裏對自己說: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然後,去看她。多麼可笑的事情……隻是憑著大頭劉虎的描述,他就對那個沒有見過一次麵的女人著迷起來。多麼可笑的事情——然而,即使可笑,卻是那樣惡劣的環境裏頭,他活下去的唯一一股強勢力量。風雪,風雪,還是風雪。樹林,樹林,還是樹林……不知道走了幾日,帶出來的幹糧已經快要吃完了,可沿路還是沒有見到一絲絲人煙。大頭劉虎體力已經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還是很高亢,隻是卻沒有力氣再喋喋不休的誇自己的老婆了。每天可以走路的時間隻有三個時辰,很快天就黑了。找了個避風雪的山坳,他和劉虎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裹著破棉襖,瑟瑟發抖。他覺得自己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於是坐下來放開綁腿,用力揉搓自己的小腿——一邊摸著懷裏僅剩的三個硬的象鐵一樣的饃饃,計算著這樣下去,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不能走出這片林子了。他的眼神就沉鬱下去,冷冷的盯著旁邊同樣死狗一樣和衣躺下休息的大頭劉虎。劉虎的手揣在懷裏,大約是一直握著那把命根子一樣的紫竹扇,幹裂的咀唇翕動著,想來還在不停地默念著,給自己打氣。他的手探入了積雪底下,摸索著,摸索著……指頭終於觸到了一塊凍得冰冷的石頭。紅腫的手吃力的舉起石頭來,用盡了全力,對著那顆大頭砸了下去——悶悶的一聲響,鮮血和腦漿陡然如同桃花般在雪地上盛開,轉瞬被凍結成冰花。他蹣跚走過去,俯下身從腦袋被砸的稀爛的劉虎身上掏出剩下的幹糧,然後毫不客氣的將同伴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來,一重重的裹在自己身上。最後,他從死人已經凍僵的手裏,把那作為信物的紫竹扇硬生生扯了出來,揣入自己的懷裏。腦海裏,那個瓜子臉,柳葉眉的女子,正用水靈靈的眼睛,對著他笑。“我隻是想來看看你……看看劉虎的渾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日提的那樣又漂亮又賢淑……”自知今日已經無法逃脫,也算是經曆過生死劫難的灰衣大漢不再震驚,反而冷定了下來,嗬嗬大笑著,回答,“隻是想看看你……燕三娘。”三娘怔住了,手裏的折扇輕輕的,“啪”的一聲落到桌上,人也沉沉坐回椅子裏,發楞。“看…看我?”女人用手支著額頭,低著頭喃喃重複了一句,細細的眉目間不知掠過了什麼樣的神色,猛然間從唇間嗤出一聲冷笑,“漂亮?……是不是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那個死鬼,是不是這樣說?”“不錯。”周勝這麼說答著,再看到三娘奇異的笑意,周勝覺得有些奇怪,卻也隻是應了一句:“他是這麼說。”細眉細眼的女子鬆開手,仰起頭,讓桌上昏暗的燭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臉上,側頭問來客,眉目冷冷:“那麼,你說呢?——這麼遠跑過來,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