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夢回女子(1 / 2)

“你找誰?”在灰衣人看著延綿的雨簾出神時,耳邊卻忽然傳來了女人溫婉的問話。不過是一句話,卻讓鐵塔似的漢子霍然全身都是一抖。灰衣人有些顫栗的回過頭去,眼裏有驚喜的意味,一邊哆嗦著手從懷裏掏出那個作為信物的紫竹扇,一邊喃喃道:“我、我來找劉虎的娘子燕三娘……”“我就是呀……”挑著擔子的女子應了一句,然而看到他手裏的折扇,女子擱下了擔子,一步跨上石階劈手便是奪了過來,“你、你怎麼會有我家官人的東西!你——”話音未落,她拿在手裏展開隻是一看,臉色大變,抬頭問來客,聲音微微發顫:“你怎麼會有我家官人的東西?”灰衣漢子在燕三娘抬頭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她的臉——在這之前,雖然隻是聽劉虎描述過,但燕三娘的臉已經在他心裏出現過了千次萬次,雖然每一次都不相同,但都是美麗秀雅不可方物的。——然而現在站在他眼前的、真正的三娘卻……“魏先生遠道而來,寒舍簡陋無甚招待,隨便用一杯茶吧。”將客人迎入房內,女子的聲音已經回複了平靜,隨之遞上的是一個托盤,托盤是紅木的,但是已經很舊了,暗暗的發黑的顏色,襯得放在上麵的藍花瓷套杯分外晶瑩。“多謝…多謝弟妹。”灰衣漢子周勝有些尷尬的將滿是塵土汙垢的大手在破襖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盞,趁機抬眼看了一下從後堂端茶上來的三娘。劉虎那小子…這一點倒是說得沒錯,他的渾家果然是個看起來知書識禮的女人。這等談吐身段,哪裏是市井裏平日常見那些婆娘可比的?周勝低頭喝了口茶,眼角餘光看到拿著托盤的那雙手——雖是操勞過了,但依然十指尖尖白皙柔嫩,盈盈不足一握。隻可惜,顯然情人眼裏出西施這句話不是蓋的——眼前劉虎的渾家,容色卻是平平,隻勉強可稱中人之姿。細眉細眼,鼻子有些塌,臉上有幾粒白麻子——即使和方才在街上看見的紅衣女子相比,也是遠遠不及。周勝眼裏不由得閃過一絲失望——千裏奔波而來,看到的卻是這樣的女子,他忽然就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感覺。陡然間,猶如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到了椅子上。他終於覺得一路奔走、已經累得要命,便毫不客氣的咕嘟一聲將端上來的茶喝光。剛將茶盞放下,抬袖擦擦嘴,卻看見三娘端上茶後就退到了一邊,也不說話,隻是低了頭,將手裏那把紫竹扇翻來覆去的看——灰衣大漢周勝心裏微微一窒,訥訥說不出話來。“周先生…周先生是從鳳雛城那邊來的,不知、不知外子在那邊可好?”那雙柔白的手攤開折扇,拿在手裏細細看了半天,三娘的手微微發抖,遲疑了許久,終於對著遠道而來的灰衣客出言詢問,細細的眉毛緊蹙著,仿佛生怕聽到不好的消息——“劉虎……”周勝有些遲疑,看了看三娘手裏的紫竹扇,終於下了決心,“劉虎死在鳳雛城了!——和人去山裏伐木,結果大樹鋸斷了壓在他身上……”“啪。”輕輕一聲響,扇子直直的從福娘手裏掉到了地上,女人怔怔盯著地上的扇子,眼淚忽然大滴大滴的掉了下來,卻不哭出一絲聲音。周勝再度有些尷尬的抬起破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不知道說什麼好,鷹隼般亮的眼睛也黯了——他最看不得女人哭,一時間訥訥無措:“弟妹,弟妹你節哀……”燕三娘的肩膀劇烈的發抖,眼淚一連串的落下來,打在扇麵上,撲簌簌的。“劉虎去之前,從炕下摸出這把扇子、說是你的陪嫁,囑咐我如果遇上大赦,能從鳳雛城活著出來,就去一趟樓蘭給你送來——”周勝將早就準備好要說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舒了口氣,斜眼覷著那個女人,歎了口氣,“這扇子他一直當寶貝一樣收著,壓在炕上的枕頭底下……”三娘沒有他意料中的那樣大哭大叫,她隻是彎下身子,撿起那把紫竹扇,定定看著。那把扇子周勝一路上已經看了無數次——他是個粗人,也看不出什麼,隻記得扇麵上畫著紅紅的桃花林,林子裏麵有個小小的庵堂,庵堂門口站了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似乎也是有年頭的畫了,白絹透黃,然而滿扇的桃花和老人卻依舊活龍活現。“這是黃山穀畫的《桃花仙人圖》……我家傳了幾輩人。後來、後來當了我的陪嫁……”三娘哽咽著,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扇麵上,她顫顫地抬手,用袖子去擦白絹上的水漬,一邊有些遲鈍的喃喃反複,“剛聽說大赦了,可怎麼……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會死在那頭了呢?”“說起來,是劉兄弟命不好……他不過是個窩贓罪,想來流放幾年碰到上個月的大赦,也該回來了。”周勝看見她不停地流淚,臉色有些發白,心裏覺得有揪,隻好揉著手在座位上低下頭訥訥說,“他在草料場還總是誇弟妹美貌賢惠,天天念著,可不想……”想拿起茶盞來作作樣子喝一口,可一端起來才發現早喝空了。於是灰衣大漢更加尷尬起來,抬起手用破袖子擦了一下額頭。三娘則抬手擦著扇子上的水漬,擦著擦著,不知為何,手忽然一顫。“你看我,光顧著自己哭……”女人收起了折扇,拭著淚,勉強一笑,“周先生遠道而來,就為送個信兒,我還沒好好謝你。”周勝看到她拭了淚,不再啼哭,心裏才自在了一些:幸虧這個女人的脾氣倒是和劉虎形容的相合,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灰衣大漢舒了口氣,將擦汗的破袖子放下:“弟妹不必客氣,在鳳雛城那頭我和劉虎也算是個好兄弟。他最後托付我,我自然為他跑一趟樓蘭。”三娘看著灰衣大漢放下破袖子,眼睛哭得紅腫,卻定定看著,點頭歎道:“看周大哥風塵仆仆衣衫襤褸,想來一路也辛苦了——家裏清苦,也沒什麼好招待的,大哥少坐,等三娘稍微做幾個小菜來為大哥果腹。”大約是感激這個陌生人千裏迢迢的送丈夫遺物回鄉,三娘已經改口稱他為“大哥”,聽得周勝心頭一熱。說罷,也不待他客氣推卻,已經轉身進了內堂。外間隻剩了他一人,周勝臉色有些異樣,遲疑了一番,卻起身走到了門邊,轉身欲出。然而外麵梆子聲響起,有巡街的人走來,他立刻退了一步回房,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