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醇香濃厚。入口綿韌,穿腸入腹,熱辣的暖意便從胃裏漫向四肢八骸,連指尖都很快發起燙來。
太久沒這麼大口的喝過酒,沈柏下意識的閉上眼睛細細品味。
好酒。
沈柏的表情極為享受,趙徹本來已經習慣了這些珍饈美酒,這會兒竟也覺得今日的梨花白比往日要香濃許多。
趙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還想給沈柏添酒,沈柏用手擋住杯口,趁著酒勁兒還沒上湧,理智的說:"陛下乃九五至尊,為我斟酒實在是不合禮數。我有病在身,確實不能再喝,陛下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吧。"
趙徹把酒壺放下,覺得過了三年,沈柏變得怪沒勁的,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他還想敘敘舊,她卻偏偏要破壞氣氛談正事。
不過氣氛已經破壞了,再想拉回去也是不行的。
趙徹喝了第二杯酒,斂了情緒,沉沉道:"昨日相府的小少爺沒了,這事你怎麼看?"
沈柏犯懶,撐著腦袋悠悠的說:"大理寺的仵作已經驗過屍了,屍體裏有毒,證實是中毒而亡,必然是背後有人蓄意下毒,該怎麼查就怎麼查,大理寺的大人有幾十年的斷案經驗,相信絕對不會放過幕後真凶。"
她現在五官完全長開,三年沒怎麼曬太陽,皮膚越發白嫩,少年氣息變得很淡,骨子裏的柔美隨著酒意散發出來,沒有刻意的矯揉造作。卻叫人移不開眼,心窩都被戳得發軟。
趙徹把玩著手裏的酒杯,眸色變深,說出來的話卻很理智:"幕後之人既然敢往相府下毒,必然早就準備好了替死鬼,大理寺的人再怎麼查也查不出真正的凶手。"
沈柏掀眸看向趙徹,語氣變冷:"所以依陛下之意,我弟弟活該被人毒死,我爹也活該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如果朕想這麼做,你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了。"趙徹微微坐直身子,這是他要談正事專有的姿勢。
沈柏到底是活過兩世又在鬼門關走了三年的人,她沒那麼多精力搞那些算計心機。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陛下,我一直覺得你這樣活得怪累的。"
她的語氣有些無奈又有些同情,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這是對九五之尊極大的冒犯,是會立馬被人拖出去砍頭的,但放在她身上,趙徹卻隻覺得心頭發軟,好像有一個人看穿了他所有的強撐、偽裝,了解到了最最真實的他。
"我怎麼累了?"
趙徹溫聲問,因為喝了酒,聲音比平時低磁,柔和了許多,仿佛又回到做太子的時候。
沈柏抓著棋盤上的棋子把玩,酒勁兒上湧,眼神有點迷離,她說:"自從先皇後死後,陛下你就再也沒有相信過任何人了吧?"
恒德帝死後,已經很久沒人敢在他麵前提先皇後三個字了,趙徹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沈柏恍若未覺,繼續說:"世家大族的勢力在瀚京盤根錯節,那個時候衛家沒落,國舅被送到雲山寺做了出家弟子,你一個人在瀚京孤立無援,你害怕陛下會因為局勢改變廢了你的太子之位,也害怕宮中有人會謀害你,所以你對所有人都抱有敵意,你想做一代明君,但前提是你要活下去。"
沈柏其實很能理解趙徹,他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如果沒有足夠的心機算計,隻怕早就命喪黃泉了。
趙徹捏著酒杯的手慢慢收緊,用力到骨節泛白,那些根植於骨髓裏的恨意和恐懼再度浮上心頭。
就算李德仁已死,薑家也慢慢沒落,他也還是會憤怒惱恨。
"可是你現在已經登基了,昭陵的萬裏河山都在你的腳下,殿下你現在還在害怕什麼呀?"
沈柏輕聲問,眼神懵懂的看著趙徹,"沈家在昭陵隻是書香門第,我爹一生為官兩袖清風,名下連多餘的房產地契都沒有,他一心都撲在昭陵的黎民社稷上,陛下既然要重用他,為什麼又要防備他呢?他明明隻是一個馬上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啊。"
啪。
趙徹手裏的酒杯被捏出碎痕,他的眸底浮起戾氣,閃過殺機,因為心底最陰暗醜陋的一麵被沈柏毫不留情的揭穿。
沈柏感受到了危險。卻並不覺得害怕,她看著趙徹,神情變得悲憫,喃喃道:"陛下有那麼多影衛死士,也明知道會有人要伺機謀害肱骨之臣,為什麼不肯護他的家眷周全呢?"
上一世沈柏給趙徹做了十年的臣子,當然知道帝王術最重要的就是賞罰分明,恩威並重,沈孺修對趙徹是很忠心,但他太刻板仁善了,所以他不能像沈柏那樣,對世家大族做出趕緊殺絕的事。
趙徹放任世家大族那些人殺了沈珀。是想挑起沈孺修的仇恨,這樣才能更好的為他賣命。
這是皇家常用的手段,趙徹能走到今天,自然深諳此道,但這手段付出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的命。
因為是骨肉至親,沈柏才能更加深切的感受到痛意。
沈柏喉嚨發哽,眼眶也發熱發紅,和上一世很多時候一樣,她感覺坐在她麵前的這個人,像是沒有心沒有感情的怪物。
他明明坐在萬人之上,掌握著無數人的性命,享受著無數尊貴榮華。但他孤寂至極,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信賴傾訴。
酒杯碎裂,趙徹的手掌被劃傷,有殷紅的血順著手掌流下來。
沈柏下意識的起身,掰開趙徹的手,用自己隨身帶的絹帕幫他把傷口纏上,然後她蹲在趙徹麵前,抓著他的手一字一句的說:"陛下,沈家和顧家永遠都會是你忠心不二的臣,我爹已經老了,經不起折騰,如果陛下願意的話,請給我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我會替陛下肅清幕後那些有異心的人。"
酒勁兒正上頭,沈柏渾身都在發熱,掌心甚至沁出薄汗,燙得驚人。
已經太久沒人這樣抓過他的手對他說話了,趙徹一顆心也滾燙,連血液都沸騰起來。
深吸兩口氣,他回握住沈柏的手,心髒不知被什麼撞了一下,呼吸都停滯。
他覺得他應該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的,外麵卻不合時宜的響起孫越海的聲音:"陛下,顧將軍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