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2)

鐵珩靜靜坐在石凳上,天空是那種最幽深的藍色,沒有一點雲影。

山的輪廓在陽光下清晰而明淨,向下看去,山路寂寂,闃然無人,再遠處的漳河清淩蜿蜒,結了冰的河水像一條玉帶泛著柔光。

“施主今天可覺好點了?”

鐵珩回頭,對上了住持大師守真和尚關切的目光,下意識答道:“多謝大師記掛,我好多了。”

守真緩步到他對麵坐下,過了片刻才說道:“施主醒來以後,眉目之間,一直悒色不去。你看這天,雲來,它無所掛礙,雲去,它還是無所掛礙,所以才得清朗長在。”

鐵珩沒抬頭,也沒有說話。

守真頓了頓,放輕了聲音:“趙大夫說過,施主心中鬱結甚深,是以六脈阻滯,病好得很慢。有何心事,能否對老衲一言?”

鐵珩低頭半晌,才開口說道:“大師佛法精湛,請問何者為善,何者為惡?”

守真合十頷首:“善惡本非黑白二色,善中有不善,不善中亦有善。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眾生要無嗔怒之心,斷惡向善,才能解脫生死。”

鐵珩抬起頭來,遙指著偏殿匾額上的“慈海普度”又問道:“那些作惡之人呢?佛法可能守善降惡,普度眾生?”

守真低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佛法慈悲,能度一切苦難,但也要眾生有禪心,有機緣才行。”他頓了一下,目光停在鐵珩臉上,“佛曰:‘小疑隻有小悟,大疑才有大悟’,還請施主盡吐胸中疑團。”

鐵珩忽然直視守真,語聲沒變,眼中卻透著痛楚:“佛家講究因果報應,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幼秉庭訓,忠孝信悌,禮義廉恥,聖人之訓,一時不敢有忘;我的家人,一生善良,從來沒有做過一點壞事;嶽朗的妹妹清清,才剛剛五歲,嬌憨聰敏,機靈可愛;傅醫生父女,一心行善活人,救我兄弟於危難之中,為什麼都落得這麼淒慘的下場?還有長亭全村老小,死在漳河畔陽春鎮的鄉親,被西隗兵殺死的四州五十三縣的百姓,難道每一個都是前世種了惡因,今世才遭此惡果?西隗兵如此凶殘,滅絕人性,卻能攻城略地,橫行天下,毫發無損?這樣的世界,因果報應何在?佛的慈悲何在?”說到後來,滿是咄咄逼人之意。

守真的聲音卻越發柔和:“施主今年貴庚了?”

鐵珩一怔:“我今年十六歲。”他不由神色黯然。過了這麼久,發生了這麼多事以後,他怎麼可能還是十六歲?

十六歲,不過是舞象之年,周遭的世界卻已經幾度翻覆,逼得他們無路可走。過去懷著的安逸夢想,全都打得稀碎;那些黑白分明的天經地義,又有多少渾成了一片灰色?他如今遍體鱗傷,卻還要拚盡全力地活著,又該憑著什麼支撐下去?

守真緩緩說道:“萬物生生滅滅,自有因果順序。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摯愛別離,怨憎相會,求之不得,不投身淨土,誰能逃過?常人無此慧心慧眼,又哪裏能參透輪回的奧秘?”

鐵珩自失地笑了笑,舉起一雙手:“佛門首戒殺生,我就殺過五個西隗兵。雖然我從未後悔,可以殺止殺,以暴易暴,豈不是和他們沒有分別?”

守真神情十分鄭重:“施主這就錯了!保家衛國,護持蒼生,豈能和跑到人家裏的強盜同日而語。兵戈一起,生靈塗炭,這都是衛國的劫難,也是天下蒼生的劫難。佛家並不隻有楊枝露,也有降魔杵,正所謂菩薩低眉,金剛怒目,都是慈悲。”

“小子愚昧,”鐵珩恭恭敬敬向守真合十為禮,“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亂世之中,唯大英雄能本色,釋家也不是有所有答案,施主要先解開心結。”守真和尚破顏一笑,寬大的僧袍隨風展動,“昨日種種,猶如昨日死;今日種種,猶如今日生。”

他伸出一指虛虛地點在鐵珩心口:“施主性情本來清淨安和,不過現在被悲傷和嗔怒擋住了眼睛,才看不清自己的本心。禪就是心靈深處的真心,應該是一池清水,永遠不受汙濁迷惑,雲天花樹才能映出本來的樣子。”他的聲音好像帶著催眠的力量,“一念成佛,一念也可成魔,真正的淨土在你心裏,施主請向心中細看,究竟什麼是你最想要的……”

鐵珩閉上眼睛,思索良久,才抬起頭,眼中光華流轉,不可逼視。

他一字字地說道:“小子惟願天下太平,百姓能安居樂業,再不識兵戈之事。”

守真聞言肅然站起,合十躬身道:“善哉善哉!至善之言,蒼天佑之。施主宅心仁厚,能以眾生為念,這才是最大的慈悲。”他的眼神異常欣喜,“大般若經說菩薩的智慧如火炬,無論好的壞的,丟進大火裏,全被燒得精光,更化為火焰光明。施主是有大智慧的人,一旦頓悟,實在可喜可賀。”

鐵珩長揖而拜:“多謝大師點化,鐵珩實在是受益無窮。”

守真也合十還禮:“不敢不敢,這全是施主的慧心。”老和尚說完這些拍了拍鐵珩的肩膀,此時他不像是住持大師,倒十足像一個和自己孫兒說話的爺爺,“山中風涼,你尚在病中,行動也要適度,還是早點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