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的是,皇帝沒有深究,朱祈禎被免除了死罪,隻賞了五十大板。
我把自己從太醫局軟磨硬求得來的藥送到孫傳宗手中,低低勸道:“不值得。”
他執拗地搖一搖頭:“他救過我。”
相似的對話,亦發生在朱祈禎娶了木棉之後。
而彼時的我,已經被宜妃舉薦給皇帝,成為了芙蕖娘子。
我與孫傳宗並肩走在太液池邊,我看著他微微憔悴的麵容,低低歎息:“夢隻是夢,事實卻是事實,就像你剛才走過的這段路,既然你已經走前了那麼多,根本不值得為他回頭。”
孫傳宗微微一怔,目光朦朧:“就算你說的再有道理,但他終究救過我一命。”
我不知如何再次分說,隻道:“當初你毅然赴京,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你是我祖父收的最後一個徒弟,也是他最喜愛的徒弟,但事到如今,我隻能告訴你一句,很多事情,開頭總能美好,但結局卻極可能慘淡收場,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你們二人,原本步伐就不一樣。”
我不知道我的話,孫傳宗聽進去多少。
但是,他卻依然守護在朱祈禎身邊,直到,拿了自己的性命換得朱祈禎的安穩。
而朱祈禎,最後卻是死於他姑母的梨花白。
回想往昔,真的很累。
我徐徐起身,看向絡繹不絕來梨花寺敬香的善男信女,心底,遊弋過深深的哀怨與悲涼。他們,求天地求神佛,又怎知背後的故事?
乾元五年,皇後薨逝。
我站在長寧觀前,看宛涵向我行禮。
陳正則抱著一名兩歲的女童,恭敬向我:“慧宛師傅,我捐了一座廟在朱祈禎與孫傳宗的墓碑前,師傅能否賜下墨寶,作為廟的名字?”
一時間,我心頭千回百轉,似乎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過往。
良久,我徐徐道:“孫傳宗極喜梨花,便喚作梨花廟吧。”
我深深看向陳正則,以及與她並肩而立的簡雲然,將宛涵的手輕輕牽到他們手中:“你既然認宛涵為義妹,那麼,請你好好照顧她,為她尋一個好人家,我這做姐姐的,終究是對不起她。”
陳正則一揖為禮。
宛涵無聲地流淚,最後望我一眼:“姐姐,你一定要保重。”
我緩緩轉身,語調清和:“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陳正則,簡雲然,宛涵,請一定要珍重。”
從那之後,我的生活中隻剩下長寧觀與慧因。
慧因如今,一生一世不得出長寧觀,多半也是因為我。
仇恨與怨懟,隻會一代一代傳下去,卷入其中的人,會傷得體無完膚。
那麼,便讓我常伴青燈古佛,為世間那樣多的求不得、那樣多的不得求而祈禱、祝福。
夜涼似水。
我怔怔地想著,原來,已經是三十三年過去了。
每每到五月二十七日,我心裏總得是在想,如果,當年我能勸住孫傳宗,不讓他入京。那麼,如今,會是何種情景?
我微微搖頭,自嘲地一笑。
不可能的。我無法勸得住他。
早在他與朱祈禎相遇那一日,他的心底,從此便隻有一人。
伊人宛在水中央,而我的名字,卻是那樣可笑。
因為,孫傳宗的伊人,從來都不是我。
一顆又一顆佛珠在我掌心中如流水曼曼而動,周遭的一切都若隱若現,朦朦朧朧中,似有金光出世,我看到,偌大的蓮座上有香霧嫋嫋,蓮瓣純白如新雪。我下意識踏上,隻覺得身輕如燕,我從未這樣輕鬆過。
梵音由低而高,漸漸揚起,一朵又一朵白蓮在周身遍開,彙成千裏長河。
我緩緩念著:“紅塵十丈,卻困眾生芸芸,仁心雖小,也容我佛慈悲。情之一字,如冰上燃火,火烈則冰融,冰融則火滅。不可說,不可說。”
我徐徐闔目。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慧宛師父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