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追封萬明昱為貴妃,甚至連封號都擬定了,便是思順貴妃。
思,表麵上看,是追思如妃萬明昱,其實,卻是緬懷純元皇後。
順,字麵上看,是讚如妃恭順和睦,內裏,卻是順應他的心意。
這個封號,在我看來,是莫大的諷刺。
可是,皇帝萬萬不曾想到的是,萬明昱還留下最後一道遺願,她想要的,是玉牒除名。
那個透涼似水的深夜,皇帝在頤寧宮與皇太後談了良久,我不知道皇太後為何要幫一個被自己賜死的人滿足她的遺願,或許,是萬明昱手中,亦是握有皇太後的把柄,但是,我已無從得知。
最後的結局顯而易見,萬明昱被徹底從史書上抹去,再無一絲印記,後宮中也不再有人提及。
而我,在萬明昱頭七的那一日,在通明殿長跪不起,木魚聲如蓮花開又落,我突然明白了她的選擇,她向往的是紫奧城外的碧海藍天,一旦進了妃陵,設了牌位,尊了諡號,她便會生生世世成為紫奧城的魂,再也無法離開。
她可以這輩子走不出去,但絕不能後世都背負著帝王嬪妃的枷鎖。
而我,卻不能不婉轉承歡,除了萬明昱送我的“珍重”二字,還有亟需我來保障的族人。
隻是,隨著父親、母親相繼離世,我越來越痛惡這個地方,越來越痛恨這樣空洞而幹枯的生活,越來越厭棄為人替身,我不喜歡純元皇後,但繼後更不喜歡我。
當我發現自己慢慢中毒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解脫。就仿佛是被關在金籠裏的翠鳥,看到窗外的溫暖的陽光,照在無鎖的籠門上。
我的容顏憔悴,在太醫局一眾太醫的說辭中,唯有簡單的七個字:五髒六腑盡衰竭。
而衰竭的原因,被歸於思鄉。
那一刻,皇帝的眼神裏透出無盡的絕望,並非是因為他心裏有我,而是最好、最完美的純元皇後的替身即將離去。自那之後,他又將陷入黑暗、陷入傷悲。
我緊閉凝翠宮,不再見皇帝,我要讓他記住我最美好的容顏,永遠記得我最明豔的時刻,方能在憶得我一絲好處的同時,善待我的族人。
既然遲早都會被遺忘,遲早都會有比我更像純元皇後的人出現,那麼,我就要在韶華最盛的年光,從枝頭優雅墜落。
而皇帝的最後一個要求,是驚鴻舞。
作為驚鴻舞的交換,我提出了玉牒除名。
月光清澈,滿池的蓮花正是最盛之時,碧水芙蓉,香遠益清,我在太液池長芳洲最後一次作舞,用盡了自己所有的氣力。
清風陣陣,我在月色如水中,看到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裙袂翩飛之間,我忽然想起,初到大周的那一日,熙攘的大街上,有一位看相的老人,用他掩藏在淩冽皺紋裏的深邃目光打量著我,卻兀自搖頭,發出深遠似渺茫滄海的歎息:“臨水芙蓉,沃土不容。”
我轉身奔向太液池,粼粼波光中,最後一眼望向月光玲瓏,我終於明白了。
紫奧城,縱然是世間無數女子向往的天家尊貴之處,然而,我卻隻能開在臨水清幽處,過平凡人的生活,若讓我開在沃土之上,遲早會枯萎、會凋零。
我不屬於紫奧城,不屬於京城。
但自從六年前入宮,我已無處可去。
長芳洲最初一舞,奠定了我初入紫奧城的寵愛。
長芳洲最後一舞,我在皇帝心中徐徐落幕。
乾元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容妃索綽羅氏薨,年二十二,玉牒除名,遺體被秘密送往漠北安葬,紫奧城中亦不得再提及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