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悵然一歎,目光漫過殿外的深深淺淺、或急或緩的雨幕:“所以,你按兵不動,一是堅信哀家遲早會除去賢妃與德妃,省得自己出手會成為別人的把柄,二是在等待時機,能將皇後與嫻貴妃一同扳倒。那麼,哀家再問你,予澤的死,是否跟你有關。”
如妃搖一搖頭:“稚子無辜,我不忍下手。”
良久的沉默如潮汐蔓延。
四年的時光在頤寧宮逸逸沉沉的檀香裏隱隱浮現,從性情收斂、置身是非之外的如嬪,到意氣風發、擁聖寵而誌得意滿的如貴嬪,再到心腸狠辣、心比天高的如妃。萬明昱,她的今時今日,亦是我一手造成。
是我毀了她原本清亮如泉的青春年華。如今,我又要在手中添上一條人命麼?
竹息上前一步,婉轉而言:“如妃娘娘,太後娘娘不想難為您,但也想保住您的顏麵,紫奧城,您肯定是呆不下去了,最雙全的法子,便是您為皇後娘娘殉葬。”
如妃眸光一跳,下意識看向我。
我淡淡看著她:“明,是日月同輝,昱,是日色當頭,你的名字太過剛硬,就如同你這個人一樣。你殉葬之後,哀家會追尊你為貴妃,厚待你的家人,讓你得享哀榮,你所有的罪孽,都會隨著賢德二妃而去,再無人知。”
如妃沉默片刻:“皇後娘娘母子俱亡,我是幫凶同謀。太後娘娘要我殉葬,我心甘情願。但是,我還有最後兩個請求。”
“你說。”
如妃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幾個字:“第一,善待容妃。第二,玉牒除名。”
我一驚:“玉牒除名?”
“太後娘娘,我這一生最最後悔,便是在您親往慎行司審問淩薇的時候,在您麵前逞強。太後娘娘的懿旨到了萬府的那一日,嬪妾跪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下,陽關那樣刺眼,嬪妾看不清懿旨上的字,更看不清嬪妾要走的路。但是,從那刻起,嬪妾便知道,自己一輩子都出不了紫奧城這個牢籠。”
如妃再三叩首,伴隨著兩行清淚的,是她懇切的乞求:“那麼,請太後娘娘還給嬪妾自由的魂魄。一旦追尊嬪妾為貴妃,進了妃陵、設了牌位、尊了諡號,嬪妾,就再也出不去了。”
我沉默良久,終是惘然歎息:“時至今日,哀家終是明白了,你要的是碧海藍天的自由。”
無限的悲涼,似一望無盡的湖水泛波,哪怕是一縷薄薄的漣漪,都蘊了曆曆數不盡的哀傷。再多的天家富貴,再多的金堆玉砌,不過是華麗粲然的金絲鳥籠,難以掩飾夜半輾轉難眠的哀涼以及對紅牆之外真情實感的自由生活的向往。
既然無法企及,那就索性不再想,拚盡一身氣力,來追求至高無上的權力,用那生殺予奪的快感來慰藉一顆無處安放的心。
如妃極力忍住眼角欲奪眶而出的洶湧淚意,貝齒緊緊咬住殷紅如血的下唇:“自由?自從嬪妾的孩子沒了,嬪妾就再也不敢奢望這樣遙遙不可及的東西。請恕嬪妾不敬,跟後位相比,自由實在是太難了。嫻貴妃也曾告訴我,生在這京城,鍾鳴鼎盛之家,錦衣玉食之人,一早便拿了自由做交換,根本沒得選擇。”
“那哀家答應你,把這份自由還給你。”我疲倦地揮一揮手,“你比哀家要幸運。哀家生是紫奧城的人,死是紫奧城的鬼,一生一世,都禁斷在朱牆深鎖中了。”
如妃拭淨麵上的潸然淚水,恢複了如常淡然鎮靜的神色,再度叩拜:“嬪妾拜別太後娘娘,願太後娘娘壽考維祺、以介景福。”
如妃緋紅色的裙裾逐漸消失在殿門外,怔忪失神間,我仿佛又看到那個初入宮闈的如嬪,她的笑意柔緩卻又成竹在胸:“厚積薄發,既然入了宮,總得分辨清楚旁的女子,若是一開始就陷入爭寵,隻怕要得不償失。”
是麼?今時今日,賢妃與德妃已經死了,李修容與恂貴嬪隻怕是生不如死的,如妃,你的結局算不算是得不償失呢?
我的目光,徐徐凝在烏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上,薄淡的語調再無一絲感情:“嫻貴妃,你出來罷。”
注:壽考維祺、以介景福,語出《詩經?大雅?生民之什》,現多用於祝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