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思緒千回百轉,我緊緊注視著朱柔則,她的素白寢衣上浸透了猩紅的血,如鮮妍到極致的牡丹,濃重的血腥氣在昔日裏暖洋如三春的昭陽殿中橫衝直撞,不僅宣告了她腹中孩子的死亡,更預示了她不可逆轉的生命。
我惶然想起,在我成為太後之後,第一次回府省親,朱柔則便是著一身楊妃色的彩描花鳥紋大袖衫子,軟銀輕羅百合裙上繡著大朵大朵如飛雪一般的曇花。
曇花一現,預示了朱柔則短暫卻美好的生命。
竹息說得不錯,我不喜歡朱柔則、更痛恨她的到來而造成我與淩兒之間永不可彌合的隔閡,這樣先入為主的印象使得自己情願相信整件事是她做的,而非一力扶持、寄予厚望、同為庶出的朱宜修。
我的固執與偏見,最終害死了這樣一朵水中百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鳳儀宮,賢妃與德妃正跪在滂沱大雨中懺悔,瓢潑的雨水打得她們沉重地勾下腦袋,慘白的麵容幾如孤魂野鬼。
我靜靜地站著,腦海中浮現出方才的畫麵:朱柔則伏在玄淩膝上,氣息奄奄:“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後無論如何善待於她,不要廢棄她!”
朱宜修微微一顫,抬頭望向朱柔則。
而朱柔則,已經說不出話來,她的嘴唇微微張合著,眼睛直直地勾著朱宜修百感交集的麵容,那一刻,我驟然讀出了她無聲的喃喃,她說的是“對不住”。
隨著朱柔則秋水般澄澈的眼睛逐漸失去光彩,慟哭聲激烈地響起,跪在朱宜修身後的閔瓊蘿迸發出哭天搶地的哀嚎:“皇後娘娘薨……”
朱柔則,她一定是明白的。她在生命走到終點的那一刻,明白了朱宜修對她深沉似海的恨意,她全部都懂得了,卻又全部都來不及了,她唯有真誠而又執拗地告訴玄淩:善待朱宜修。
我在最後一刻,相信並且接受了朱柔則全部的單純與善良。
雨,越來越大,我在朦朧迷蒙如重重絞紗帷帳的雨幕中看到了自己的姐姐,朱成瑿。
她在臨死之前,用盡了全部的氣力跪倒在我麵前:“我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諒,當年的我,雖是空口承諾,卻是真心實意想讓父親收回成命,但父親告訴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須有人犧牲。是我自私!是我膽小!是我不守諾言!我想與父親相爭,但我又不肯舍了正聲!”
她淚水漣漣,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您一輩子!璧兒,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裏的人了,隻求您原諒我,我下輩子給您當牛當馬,隻求您原諒我!”
姐妹之間的情意,是彼此剖心的真誠相交,但是,哪怕是毫不起眼如湖麵微瀾一般的嫌隙,若未能來得及開解,一旦釀成了刻骨如洶湧潮水抵死衝上岸灘的恨意,便會造成一生都無法挽回的沉痛。
我的淚珠,無可遏製地落下,灼燒著我的皮膚。
自從奕渮走後,我再也沒有這樣恣意地為旁人流過淚。
“竹息,告訴我,為什麼你再三幫助皇後說話?”
竹息撐著一把疏落水墨寫意的油紙傘,低低道:“每每蕭竹筠的忌日,皇後娘娘都吩咐了通明殿給他進一束香,除了太後娘娘,再也沒有旁人這樣把奴婢放在心上。”
“你不懷疑皇後隻是在作秀?”
“不會,皇後娘娘從來都是暗地裏吩咐,從不讓奴婢知曉,若非是那一回偶然撞見,奴婢也根本想不到。太後娘娘啊,皇後娘娘連奴婢這樣微末的事情都記掛著,您還覺得她是害您小產的人嗎?”
我驟然轉身,向昭陽殿穩穩跪下,心裏的痛悔似要撕裂每一寸肌膚。
阿柔,是我對不住你。
淚水潸然中,卻是剪秋穩健地步入昭陽殿,她步履急迫,根本不曾注意到跪在雨中的我。
我刹那間洞穿了她眸中的陰冷與快意,頹然歎息。
厭勝之術,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