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息每每探望完朱柔則回到通明殿,總是用擔憂的眼神看著我。
我麵容沉靜,緩緩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竹息,你告訴我,嫻貴妃的苦,占了幾樣?”
竹息凝眸深思,眉宇間的傷悲卻未曾掩去半分:“太後娘娘,簡雲然得了時疫,乃為大不祥,已被驅逐出宮,扣押在朝月胡同,閔瓊蘿坐到了尚宮之位,更全權負責皇後娘娘的膳食。”
“你的意思是,閔瓊蘿與嫻貴妃狼狽為奸,會對皇後不利?”我的語調波瀾不驚,如清潤的風拂過窗外綠蠟一般的芭蕉葉,“之前,賢妃冒犯皇後,皇後孕中多思易躁,一怒之下,罰賢妃跪了兩個時辰,賢妃的孩子就沒了。雖說連賢妃自己都不知道有了身孕,皇後更是無辜。但是,賢妃寵愛平平,好容易能懷上孩子,焉能不恨?聽聞她與德妃常常在鳳儀宮語出不遜,驚擾皇後不得安胎。再加上,麟趾宮與永華宮埋著什麼?有的賬,怎麼也不會算到嫻貴妃頭上。”
竹息待要再說,我已冷冷打斷:“竹息,你幾次三番為皇後說情,哀家真是好奇,但是,哀家實在不想再聽你說話,也決不允許你踏進這趟渾水。”
思緒在那一瞬間被狠狠抽回,我扶著竹息的手緩緩站起,眸光漫過殿外的暴雨幾成覆雨之勢,嘩嘩如柱,指尖微微顫著,終究,又是自己造下的孽,為了自己的孩子,默許朱宜修毒殺了朱柔則的孩子。
朱宜修想必是恨毒了朱柔則,這一出手,便是一屍兩命。
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我的孩子沒了,便是表麵上看來賢淑良善的朱柔則做的,一報還一報,她該當如此。
隻是,踏入昭陽殿的那一刻,我原本硬如磐石的心驟然軟了下去。
朱柔則,即便是臨死時分的氣息奄奄,都那樣美,如一脈纖細的百合,散發出臨近枯萎的氣息。她虛弱地伏倒在悲痛的玄淩的懷裏,烏黑如雲的長發披散著,鬢邊的幾抹蘸著黏膩的汗水貼在臉上,襯出她氣血散盡後雪白的麵龐。
朱宜修哀泣著跪在床頭,一遍又一遍地低低勸說:“姐姐,你別傷心,小皇子命薄,一生下來就去了。可是,皇上還在,你們還會有孩子的。”
朱柔則身子微微一顫,她驀地看向我,眸光從哀傷裏透出一絲渴望,她掙紮著握住玄淩的手:“讓我,再與母後說兩句話。”
玄淩轉眸看我,靜靜點一點頭。
偌大的昭陽殿,唯有我與朱柔則相對,她虛弱地幾乎不能出聲,眸光卻在我沉靜的麵上凝住不動:“母後……我想問您……為什麼,為什麼您這樣不喜歡我……”
我冷冷看向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後,你害死了我腹中的孩子,居然來問我為什麼不喜歡你,豈非貽笑大方?”
朱柔則微微起伏的胸口刹那間停住,她不可思議地看向我,目光裏充盈了震驚:“母後,您說什麼?”
我微微疑惑,唇角卻浮起一絲鄙夷:“你心知肚明鳳儀宮裏的白茅根,如若不然,你怎會使用添加了牛膝的九勻千步香?它們相合,功效足以與麝香相當!”
朱柔則且驚且疑的神色不曾抿去半分,她怔怔地看住我,仿佛毫不認識一般,須臾,她愴然一笑,那笑容裏飽浸了如滴血斷筋的哀慟:“九勻千步香是金司藥的好意。”
禦膳房的金司藥,尚宮局的閔瓊蘿,章德宮的朱宜修。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徹亮如電光。
我知道閔瓊蘿是朱宜修的人,但我忘記了,閔瓊蘿尚為禦膳房尚食的時候,金司藥便是她的手下,這一條極為隱秘的關係,曾經的我幾乎沒有深究,如今一串,終究是了然。
朱宜修,她必是從修繕鳳儀宮開始,就一步一步在算計朱柔則。
即便我沒有提醒過她,她也絕不會讓朱柔則誕下皇嗣。
孰知,我的身孕,使得她按部就班的計劃被打破。
我忘記了,同樣對玄淩有著深沉的愛、為了他能夠狠下心來毒殺我腹中子的,除了朱柔則,還有朱宜修。
這便能夠解釋,為什麼那段時間,京城裏盛傳玄淩與朱柔則的恩愛、相敬如賓。因為,隻要讓我深信不疑,朱柔則是如何將玄淩視為此生最珍視的人,我所有懷疑的矛頭,都會對準鳳儀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