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梨花白”三個字,朱祈禎的眉心劇烈地一跳,仿若是風中的燭火,他望一眼麵前甘冽清澈的瓊液,徐徐笑道:“微臣疑惑,太後娘娘要賜酒,在頤寧宮不是更好?為何要選在永巷?”
竹息柳眉微揚:“太後娘娘天意難斷,奴婢也不知曉,或許朱大人喝完酒後,可以親赴頤寧宮問一問太後娘娘。”
朱祈禎的眸光凝在那璞玉酒杯上,唇角浮起深幽的笑意,若碧水深處泛起的暗湧:“若是我不喝呢?”
“昌安郡君夫人在頤寧宮,大人不會不喝。想必大人心知肚明,您在這裏為難奴婢,太後娘娘就會在頤寧宮為難夫人。”
朱祈禎踉蹌一步,不可置信地緊緊迫向竹息微有閃避的眼睛:“姑姑既然這般振振有詞,又為何不敢看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為什麼太後要我死?”
見朱祈禎心中了然,竹息索性也不再隱瞞,明快道:“大人心裏應該明鏡似的清楚才是。太後娘娘每每看到你,就會想起,當日,是你挑動了她要對付攝政王的心思,是你聯合了傅宛汀來勸說,讓太後娘娘心中疑竇不消。荷湖的水泛紅是你,在隕石上刻字也是你。你費勁了心思,不是為了太後娘娘,隻是為你自己。”竹息略略一頓,刻意加重了語氣,“更何況,那一日在永巷,便是你放的箭,才會讓攝政王護駕。若非你,攝政王又怎會死?”
朱祈禎淒然一笑,緊緊按著胸口,似是整腔心肺裏有烈火熊熊燃燒,他厲聲喝道:“荷湖的水泛紅是我,在隕石上刻字也是我!我的確不是為了太後,我是為了傳宗!但是,追根究底,若是太後不允,攝政王會死麼?那一日,是太後讓我放箭!”
竹息的目光清冷不帶一絲悲憫,她靜靜陳述,仿佛並非奉命來奪人性命:“不錯,但是隻要你存在一日,就會讓太後娘娘滿心痛悔,也隻有你走了,太後娘娘才能心安稍許。說得簡單一些,就是眼不見為淨。”
朱祈禎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他搖一搖頭,喉頭迸出幾個字,如幽藍的鬼火:“不對,還有旁的原因。”
竹息聲線微沉:“你已經是尚書了,殺伐決斷很有一套,有攝政王的影子,太後娘娘擔心,終有一日,你會成為第二個博陵侯。而且,你會比博陵侯更甚,江承宇是怎麼慘死的?太後娘娘心知肚明,你已經沒有心了。”
朱祈禎仰天大笑,那笑聲似是從沉悶的胸腔裏迸發,裹挾著熾烈的怒火,要燃盡周遭的一切:“好!好!不愧是我的姑母!要我呆在驍騎營韜光養晦,是因為她暫時不想強出風頭!要我為她暗中辦事,是要扳倒廢後與昭憲太後!要我做她的細作,是為著斬除攝政王!而最後,狡兔死,飛鳥盡,她要除掉我,是為了皇帝!姑母啊姑母!您是何苦!”
朱祈禎不斷地笑著,笑得極慘烈、極悲愴,早已不知到底是在笑自己,還是笑朱成璧,他笑著接過那璞玉酒杯,幾乎要沁出淚來,高高舉杯道:“姑母!攝政王合該敗在您的手裏!您也合該坐在那樣高、那樣孤獨的位子上!除了您,還有誰更適合做大周的皇太後?侄兒祝您,祝您此生壽考綿鴻,祝您長樂無極,祝您仙福盡享!”
朱祈禎閉一閉眼,用盡全身氣力呼喊:“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朱祈禎猛地仰頭,梨花白如靈巧的蛇,暢快地流入,在唇齒間、在喉舌間,消失幹淨。
劇痛,瞬間從腹部湧起,竄入四肢,似要掙破身體的每一寸毛孔。更有一把鋒銳的尖刀,在身體內部,厲厲地刮擦,仿佛要將五髒六腑攪在一起,生生不得停息。
朱祈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血花從口中綻落,他艱難地抬頭望著竹息,從竹息掩飾不住悲涼的眼眸中,望見了蕭竹筠的麵孔。
欠下的債,總是要還。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姑姑,對不起……”
竹息疑惑地退開一步,極力從朱祈禎愈發虛弱的眼眸中搜尋什麼,卻一無所獲。
“姑姑,我求求你,我的墓,跟傳宗在一起……還有木棉,藝澄,她們終究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