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和淚折殘紅(3 / 3)

天玄低首,薄唇抵著黑蝶額頭,“別這麼說,是上天懲罰我,從前替冥門賣命,助紂為孽,今生不能與相愛之人相守,這是報應。”話至尾音,已化作無聲抽泣。

夜風吹過,落葉無聲無息飄旋,緩緩落至他們肩頭。

黑蝶取出一直掛在頸間的青金鏈子,琥珀石光華依舊,可惜它的主人已油盡燈枯。她握著他的手,他們手心裏緊攥著這枚琥珀,她的聲音益發縹緲,“天玄,恨有多深,愛之更深。我曾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恨你,可我怎麼也舍不得丟棄它……”

天玄似在點頭,滾燙的淚自他下顎滑落,一滴又一滴。

黑蝶輕輕搖頭,“男人不能哭。”往他懷中靠了靠,她輕聲問:“天玄,這些年你都去哪?”

天玄低低道:“我知曉你的性子,此生不會原諒我。我四處漂泊,無意中找到一處溶洞,在那獨居。蝶兒,都是我的錯,若月亦是我害她,蝶兒,我隻是不想連累無辜。我明知若月生下女兒,卻不敢去看,蝶兒,我……”

黑蝶一指抵上天玄薄唇,“別說,我懂。”她偏首,目光落在鳳絕與清幽手中的清絕劍上。

天玄亦注意到,問道:“你們也到過溶洞?”

鳳絕頷首:“師父,我們無意中墜落溶洞,得到這一雙劍。”

天玄唇角略過欣慰,冥冥中自有天定,他的徒弟,他的女兒,竟走到一起。

鳳絕此時終於明白,天玄是因黑蝶發誓要殺盡與天玄相親相近之人,才在自己出師後,不準自己喊他師父。原來師父的冷漠,是在保護自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心中早將天玄當做親人,他深愛之人竟是師父女兒。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鳳絕拉著清幽一道跪下,“師父,徒兒鬥膽將玄冥鴛鴦劍改作清絕劍,請師父責罰。”

天玄輕輕搖頭,望著鳳絕與清幽的神情分外柔和。鳳絕正直專一,清幽與鳳絕一起,他也放心。他緩緩開口:“玄冥鴛鴦劍是冥門創立人留下。我用劍,蝶兒善用槍,我們曾想修煉雙劍,始終配合不好。是你們與這雙劍更有緣。”

清幽心內感慨,緣分天定,也是溶洞那夜,她有了鳳絕的孩子。

“咳咳。”黑蝶劇烈咳起來,徹骨的寒冷似冰坨般壓在心上,她驟然握緊天玄,“快點!我安排人手,天亮時會將唯一下山的棧道炸毀,山崖上也預埋雷火。”

“蝶兒!”天玄大驚,方要起身。

不想此時,一襲孤塵絕世的黑影隨著夜風一道翩然落地。來人黑發垂落,擋住半邊容顏。見了黑蝶,來人雙膝跪地,喚道:“師父。”

黑蝶眸中微閃,吃驚道:“黑闕,你怎會來?”

清幽亦是一驚,黑闕明明活著,江書婉卻說鳳翔殺死黑闕,究竟怎麼回事?

黑闕躬身一拜,拱手道:“徒兒鬥膽,自作主張將師父安排的人都製服,雷火也撤去。徒兒不願師父一錯再錯。”

“黑闕。”黑蝶極力舒展著因痛楚而扭曲的容顏,吃力地取出圓月流星槍交至黑闕手中,“師父陰狠毒辣,不是好人。你心思純淨始終不願相信。對不起,師父讓你失望。我沒什麼留給你,圓月流星槍也隻剩一支……咳咳……”

黑闕雙臂發抖,自袖中取出另一支圓月流星槍,一雙圓月流星槍如今都在他手中。

黑蝶微驚,“鳳炎死前留給你?”

黑闕頷首,當時鳳炎將圓月流星槍射向他,卻沒衝著他要害。鳳炎死後,他一直懷疑,鳳炎知曉命不久矣,才將圓月流星槍留給他。幼時他漂泊山野,無父無母,餓了吃野果,累了睡樹上,是師父將他養大,教他武功。在他心裏,師父是世間待他最好的人。鳳炎曾說,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原來真是這樣,師父隻待自己好。雙目微紅,他低首道:“為何師父隻待徒兒好,卻害師弟們?”

黑蝶沉默片刻,道:“我是臨死之人,不怕告訴你。從前我墜崖受重傷,又落胎,武功退步許多。我將你遣去雪山清修,是不想讓你知曉我正在修煉陰毒的辟寒功。你的幾個小師弟急功近利,都想練辟寒功,可惜他們武功底子差,練至第二層就因體內陰寒身亡。”

黑闕神情掀起滔天波瀾,整個人搖搖欲墜,“所以師父就讓鳳炎練辟寒功?師父若要試驗辟寒功,何不讓我去?徒兒的命是師父撿回,師父讓徒兒做任何事,徒兒都願意,何苦害鳳炎?原來師門不是鳳炎夷滅,而是師父自己啊!”

黑蝶似倦極,伏在天玄肩頭,輕輕搖頭:“黑闕,我怎舍得傷害你?當年誤會天玄,我痛不欲生,正好遇到你。你令我想起自己身受重傷,腹中孩子不保,徒步尋找天玄的樣子,露宿荒野,餓了吃野果,渴了飲露水……”

聽到這,天玄益發摟緊黑蝶。他真不知那兩年她竟是這般熬過,失去孩子,又見到他和若月一起,他能想象她有多痛,不管是不是錯誤,他都深深傷害她的心。

黑蝶歎息道:“我並非有意害鳳炎。鳳炎多敏銳,弟子一個個消失,他開始暗中留意我,有一次他跟著我來到一處隱秘山洞,他不慎觸動機關,打翻冥水。”

“冥水?”鳳絕疑惑問道。

天玄痛聲道:“冥水是冥門邪毒,能短時內提升武功內力,但用冥水後陰寒侵體,終將死於非命。蝶兒……你為何這般傻,給自己用冥水,隻為提升內力殺我?蝶兒……”

感到天玄顫抖,黑蝶心痛得直抽搐,是啊,明知會死,她還是用冥水。猛咳一陣,吐出一口黑血,她繼續道:“鳳炎身中冥水之毒,我知他至多活三載,索性教他辟寒功。他天資好,很快練至辟寒功第八層,紙包不住火,終於他知曉自己陰寒侵體,將不久於人世。他質問我為何害他,為何害其他弟子,向我要解藥,我不是不給,是冥水無解。”

“所以,鳳炎才會……”黑闕沒再繼續,心中明白,鳳炎怒火中燒,不願師父繼續害人,奪下圓月流星槍刺向師父。是他錯怪鳳炎,鳳炎寧可背負弑師滅祖罪名,也不願讓他知曉殘酷的真相。鳳炎獨自承受痛苦,卻將光明留給他。他找鳳炎報仇,鳳炎不是躲就是跑,唯一動手,也是想將圓月流星槍留給他。

“咳咳,鳳炎,後來我……可惜來不及……”一陣劇烈咳嗽後,黑蝶呼吸困難。

望著黑蝶劇烈咳嗽,鳳絕忽想起鳳炎也時常咳嗽,他突然明白,鳳炎自知命不久矣,故意讓他看見那一幕,要他發毒誓,永不再愛清幽。想到這,他突然握緊清幽雙手,心中沒來由地閃過害怕。他明白鳳炎為他好,怕他將來受累,斷絕他的念想,可他真的放不下。

此時,灰天撕裂一道口子,朝霞染紅天際。

一抹彤色染上黑蝶蒼白的麵頰,她不斷地嘔出黑血,望了望清幽,又望了望黑闕,最終凝望著天玄,心突然安靜,她知自己快不行,可惜還有話來不及說,還有錯來不及彌補。

天玄不再說話,亦不再流淚,自懷中取出玉笛吹奏。朝陽醉染山河,一分分將他浸沒。天地間,這一刻,仿佛一切都沉澱,隻餘笛聲似山澗一泓清流,直流到人心坎裏。

朝霞滿天,愈加襯得黑蝶身姿單薄,她靜靜依靠在天玄懷裏,緩緩閉眸。仿佛回到與他初見,風雪中,他雙手持玄冥鴛鴦劍,神情冷如冰霜,“我來取你性命!”

若他沒有心軟,不會有後來種種。她最懷念與他一同剿滅冥門,並肩作戰,即便同死,何嚐不是幸福?她困倦地想著,終於不願再想。風吹來春日氣息,如夢似幻,卻輕輕蒙住她的呼吸,逐漸無聲。黑色衣擺在晨風中輕揚,發間銀飾悄悄滑落,黑色蝴蝶不再若隱若現,清晰地停駐在她臉頰邊,直至永遠。

天玄默默吹奏,仿佛很久以前,她也是這般靠著他,聽他吹笛。聽著聽著她就睡著。不同的是,他知曉,這次她不會再醒來。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餘如許?春縱在,與誰同?”

笛聲如泣如訴,在山頂縹緲纏綿,仿佛一縷幽魂,卷起漫天薄霧,飛向天空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