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知我意Ⅱ14(2 / 3)

Leo見傅雲深痛苦難受的模樣,他說:“你打起精神,Mint需要你,現在,也許隻有你,能讓她開口說話。”

薑淑寧在得知傅雲深將去伊斯坦布爾時,強烈反對:“你現在正是身體康複期,怎麼能長途跋涉!”

Leo說:“姨媽,我曾擔任過雲深的主治醫生,他的身體狀況我很了解,我也同給他做手術的Doctor李詳細溝通了,他說雲深的身體狀況還可以。姨媽,請您放心,我會照顧好他。”

傅雲深隻低頭檢查該帶的證件與隨身物品,薑淑寧看他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他的。

她轉身離去。

罷了,隨他去吧。

就在前兩天,她見他氣色與精神都不錯,便提議他再次回到公司任職,可他拒絕了。

他說,媽,我當初在進手術室前,連身後事都一一給安排好了,我是真的做好了再也醒不過來的準備的,我能活下來,是運氣,也是老天的恩賜。在我睜開眼看見光明的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此後的人生裏,我隻為自己而活,隻隨自己的心。媽,我這次好運活下來,往後的生命還有多長,誰也不知道。所以,請你尊重我,哪怕就這一次,請你尊重我的意願,好嗎?

她聽著他心平氣和地說著那些話,忽然想起一個多月前坐在手術室外焦急、擔憂、等待的自己,她歎了口氣,默默離開。

傅雲深與Leo在當晚從北京轉機,飛往土耳其伊斯坦布爾。

他們在第二天清晨五點多抵達伊斯坦布爾,Leo見傅雲深神色疲憊,便問他:“需要先去酒店休息一下嗎?”

他搖頭:“我還好,不用了。”

事先預定好的司機等在機場外,開車將他們直接送往醫院。九月份,正是土耳其最好的季節,司機很熱情,不停地為他們介紹窗外這座城市的風光。

Leo不是第一次來了,也有點累,但還是禮貌地聽著,不時與司機搭兩句話。而傅雲深直接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車子穿梭在清晨的街道上,Leo望向窗外,忽然有一點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朱舊在撒哈拉沙漠失蹤,他與傅雲深穿梭在漫漫黃沙裏,苦苦找尋她。

他側頭看了一眼閉眼的傅雲深,他氣色有點差,但之前的焦慮與忐忑之色已收斂許多。

他真心地希望,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他與朱舊能夠好好的在一起。

清晨的醫院非常安靜,走到朱舊的病房門外,Leo停住腳步,他說:“我先去休息區,晚一點再來看Mint。”

傅雲深點點頭。

他輕輕推開病房門,房間裏沒有開燈,熹微晨光裏,他看見坐在窗邊的她。

她穿著病號服,外麵披著一件黑色的毛衣,背門而坐,望著窗外,窗戶是打開的,有微微的風吹進來。不知道她是起來得很早,還是一夜未睡。

他猜想,是後者。

他站在門邊,凝視著她的背影。她瘦了好多。

他心底湧起一絲酸澀,更多的是心疼。

他朝她走去,拐杖輕輕敲打著地麵,她卻好似沒有聽到一般,依舊靜坐著,沒有回頭,也沒有一絲反應。

他走到她身側,慢慢地蹲下身,抬眼看她,雖然想象過她現在很不好,可看到她此刻的模樣,他還是震驚了,她臉色慘白,眼窩深陷,眼神渙散,眼睛裏沒有一絲光彩,好像對外界一切都不感興趣。

這樣的她,讓他想起剛剛從車禍事故中醒來的自己。

被挾持的那一個月,她到底遭受了怎樣可怕的事情?

她的右手手腕剛剛做過手術,纏著厚厚的繃帶,打著石膏,吊在脖子上。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覆在她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上,緊緊地握住。

“朱舊……”

她置若罔聞。

“朱舊。”他又喊道。

直至他喊到第五聲,她才終於有了一絲反應,她緩慢地、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後慢慢抬頭,朝他望去。

她的視線聚焦了一會,才終於實在地落在他臉上。她看著他,看著他,蒼白平靜的臉上,神色終於有了一絲鬆動。她動了動嘴角,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她看著他,眸中慢慢浮起一絲霧氣,然後那霧氣越聚越多,終於變成了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雲深……”她的聲音喑啞得厲害,一邊落淚一邊說:“司朗他……司朗他……”

她泣不成聲。

他伸手緊緊擁住她,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水閘般,隱忍了太久,壓抑了太久,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她在他懷裏哭了許久許久,直至累倦睡了過去。

他就那樣席地而坐,抱了她許久,直至護士到來,才將她挪上床。

“她終於睡著了。”護士小姐鬆了口氣。

隨後他與Leo去見她的主治醫生,醫生也鬆了口氣:“太好了,她能夠開口說話,能流淚,能睡過去。在此之前,我們的心理醫生用了很多方式,都沒有辦法讓她開口。”

醫生又說起朱舊身體上的傷:“一些輕微的外傷,倒沒有大礙。最嚴重的是她的右手腕,傷及神經,又送來得太晚。我知道,她也是一名外科醫生,非常遺憾,此後,隻怕她沒有辦法再拿起手術刀了,也不能拿重物。”

一個外科醫生,卻永遠拿不起手術刀,這簡直是沒頂之災。

醫生還在繼續說著,傅雲深腦海裏卻是一片空白,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Leo在兩天後離開伊斯坦布爾,飛回了海德堡。他工作本就忙,能出來這麼幾天,已是非常不容易。

傅雲深在醫院附近一家酒店住了下來,他定的是帶有廚房的房間,他從酒店前台打聽到最近的中國超市的地址,去買了很多菜,還買了小米、紅棗、銀耳、綠豆、薏米等煮粥的材料,又買了麵粉。

他把熬好的粥用保溫瓶裝著,帶去醫院,朱舊的胃口很不好,每次總剩下很多。熬的雞湯也是喝不了幾口,她最愛吃的餃子,從前能吃十幾隻,而今卻隻能吃兩三隻。

她的身體在漸漸恢複,最深的傷痛,在心裏。

雖然開口說話了,可他發現,說著說著,她就走神了,陷入到自己的沉思裏。她的睡眠非常糟糕,夜晚總是噩夢不斷,傅雲深沒有在酒店睡,他讓護士在病房裏加了張臨時小床,幾乎每一個夜晚,她都是從噩夢中驚叫著醒來。

被挾持的那一個月裏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沒有主動開口,他就從來不問。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在她想要說話的時候,陪她說話。在她想要吃東西的時候,給她做她愛吃的菜。在她做噩夢驚叫著醒來時,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一個月後,朱舊的傷口拆線,醫生說,可以出院了。

她收拾好東西,忽然對傅雲深說:“我們去博斯普魯斯海峽吧,來這個城市這麼久,你都沒有出去好好玩過吧。”

博斯普魯斯海峽可謂是伊斯坦布爾的一大地標,它全長30公裏,將土耳其分隔為亞洲部分與歐洲部分。海峽兩岸樹木蔥蘢,村莊、遊覽勝地、華麗的住所和別墅星羅棋布。

他們乘坐遊船,穿梭在海麵上,深秋的風已經有點冷,吹起她的發,他用圍巾把她的頭包好,隻露出眼睛,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明亮的笑容。

“雲深。”

“嗯。”

“昨天晚上我夢見司朗了,他跟我說,Mint,你忘記你答應過我什麼了嗎?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低迷、恍惚、失去鬥誌,沉迷傷痛不可自拔。那個堅韌、樂觀、強大的你去哪裏了?你真讓我失望。”她閉了閉眼,低低地說:“雲深,我很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的神色,是真的對我非常非常失望。”

她的神色非常非常哀傷,她說:“他本來可以好好的,是因為我,因為掩護我,為了讓我活下來,他才會……”

“所以,我怎麼還能讓他失望呀。”

她終於願意告訴他,她曾經遭遇過什麼。

他們一行四人,是在快要抵達阿勒頗的營地時,穿越武裝分子控製的邊境地區被攔下。哪怕他們一再重申,無國界醫生組織是完全獨立於任何政治、經濟與宗教之外,提供不偏不倚的人道主義救援。可最後他們還是被帶走了,因為與朱舊、季司朗同行的兩名同事是本地人。

他們起先被關押在一起,第三天,那兩個敘利亞本地同事被帶走,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沒有人告訴她與季司朗那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們清楚地知道,他們的同伴遇難了。

恐懼如暗夜裏的噩夢,讓他們每一天都在忍受著折磨。那些一遍一遍被拷問的場景,她甚至不敢再回想。

然後有一天,有個很重要的人物受了嚴重的傷,需要立即動手術,而他們的醫生正好不在,便想起了被關押的他們。

主刀醫生隻需要一個,可季司朗很堅定地表達,必須兩人一起進手術室,他需要朱舊幫忙。

他們合作了這麼久,朝夕相處,無需言語交談,她從他的眼神裏便看出來,他讓她在手術結束後,兩人想辦法逃離這裏。

營地外停著很多軍用車,因為隨時都要被開走,所以很多時候連鑰匙也沒有拔。那場手術結束後,他們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傷者身上,季司朗敲暈了押送他們的人,拉著朱舊跳上了一輛車,開車逃跑。

最後的那一段路,她實在不願意再回想,他們被人持槍追趕,那樣可怕的畫麵,太不真實了,就像是電影裏一般,可確確實實,在她麵前真實地上演了。

她的手腕被子彈擊中,在更致命的傷害朝她襲擊過來時,是開著車的季司朗將她攬到懷裏,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

她不知道季司朗要用多大的毅力與心智,忍受著多麼巨大的痛苦,才能在身受重傷之下,依舊開著車拚命地往前跑。

身後的追擊止於政府軍控製的地區,整整一個月,她終於逃離了那可怕的地方,終於自由了,可是,她卻開心不起來。

季司朗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Mint,答應我,不要自責,不要沉迷於痛苦,堅強點。

她伸手去捂他身上不斷湧出的血,眼淚落如雨下,心痛如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知道不住地點頭。

他曾在撒哈拉沙漠以自己的血液為她續命,而這一次,他付出的是他自己的生命。

情義太重,她欠下他的,永生都償還不了了。

她站起來,走到船尾欄杆處,她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瓶小瓶裝的酒,擰開,將所有的酒液全部倒進大海裏。

司朗,這是伊斯坦布爾最烈的酒,我以此敬你,欠下的恩義,來生我再還你。你放心,我將不再沉湎傷痛,不再自責。我們比誰都更明白,生之不易,能夠抬頭仰望頭頂的藍天、陽光,吃到熱乎乎的食物,在溫暖的被窩裏度過漫長的夜,能夠活著,我當知感恩與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