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哭了,眼淚糊了一臉,卻沒有發出聲音,無聲而悲慟。
他走上前,輕輕攬過她的身子,將她的頭按在懷裏,隔著毛衣,他都很快感覺到胸前一片濕潤。
她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他,肩膀聳動得非常厲害。
她哭了很久很久,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眼淚有這麼多。
她從他懷裏抬起頭來,哽咽著說:“這裏很冷,你別待久了。”
她的眼睛紅腫著,說話時眼淚還在源源不斷地流,她仿佛不知道一般,也根本就不受她控製。
他伸手幫她擦去眼淚,“我不要緊。”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陪陪奶奶。”
他點點頭。但很快,他又回來了,手中拿著她的外套,給她套在無菌服上,然後離開。
他出了太平間,並沒有走遠,而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安靜地等待。
離他不遠處,周知知靜靜站在那裏,手中還提著飯盒,目光落在他微微垂首的臉上,神色哀傷。
她站了許久,最後,她將手中的飯盒丟到垃圾桶裏,轉身離開。
黃昏時分,朱舊走出太平間,看到傅雲深,愣住了。
她在他身邊坐下,輕輕地開口,聲音已經平靜了許多,但語氣裏是壓抑不住的痛:“雲深,我救了那麼多的人,那麼、那麼多的人,可我卻救不了我最親的人。”
他想說,朱舊,這不是你的錯,別自責。可他最後什麼都說不出來,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那樣悲傷、難過、痛苦、自責,無能為力。
他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奶奶的葬禮在三天後。
老人一生簡樸,朱舊遵從她的心意,葬禮一切從簡,但來殯儀館送別她的人還是很多,梧桐巷的鄰居們幾乎全都來了,還有她住院期間認識的病友,有的身體不太好,還是堅持讓家人護送著過來,隻為送老太太最後一程。
葬禮結束後,朱舊帶著奶奶的骨灰盒,獨自坐車去了很遠的郊外,那裏有一座山,夏日裏草木蔥蘢,兒時奶奶帶她在山上挖過藥草。山下還有一個小水庫,因為很少有人去,所以水清澈透底,能看見水中遊來遊去的魚。
她爬到山頂,迎著夕陽暮色,將奶奶的骨灰灑在秋天的晚風中。
這是奶奶的遺願。
她從北方的村莊來,一生侍弄藥草,愛大山大水、天地自然,性情豁達,不願意困於小小的骨灰盒裏。
“奶奶,這是什麼藥草啊?”
“丫頭,這啊,叫金銀花,又名忍冬。是清熱解毒的良藥。”
“那這個呢?”
“這是紫蘇葉,解表散寒,行氣和胃,可用於治療風寒感冒。”
“這個呢?”
“這個是薄荷,又叫銀丹草。可用於治感冒、頭痛、咽喉腫痛等,可以做薄荷茶,也可以入酒。”
“薄荷,薄荷,它的名字真好聽,味道也清清涼的,真好聞。奶奶,我以後小名叫薄荷,好不好呀?”
“哈哈,你這丫頭!薄荷的英文翻譯讀作Mint,M、I、N、T,Mint!你不是說長大了後要去國外念書嗎,就用這個做英文名,怎麼樣?”
“哇!奶奶,你真棒,你還會英語呢!”
……
她張開手指,將最後一點骨灰撒向風中,看著風將它們輕輕地卷走,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她張開的手指久久沒有收回,一個挽留不舍的姿勢。
她抬頭看向天邊,夕陽漸隱,很快,暮色就會降臨,今日天氣晴朗,夜空中一定會有星星。
奶奶,你告訴過我的,離去的人,並不會消失,而是會變成天上的星辰,亙古不變地陪伴守護著愛的人。
我抬頭望,夜空中離我最近的那顆星星,一定是你,對嗎?
奶奶,如果真有下輩子,我們還做親人,好不好?如果真有下輩子,我希望您身體健健康康,不再受病痛之苦,活到壽終正寢,在睡夢中安詳地離開。
她坐在山上,等待天黑,等待夜空中一顆一顆星辰亮起。
她就那樣在山頂坐了一整夜。
她回到家時,發現姑姑朱芸在院子裏等她。
朱芸問她:“你一大早去哪裏了?我等你好久了。”她很急切的樣子。
她看了眼姑姑,見她眼睛也微微紅腫,黑眼圈濃重,便柔聲問:“姑姑,什麼事啊?”
朱芸在院子裏走了兩步,說:“這個院子嘛,老太太臨走前也沒有一句話……”
朱舊震驚地看著朱芸,心裏湧起一陣陣冷意,奶奶屍骨未寒,她竟然就動了這份心思,真是……
朱芸撇撇嘴,那心思也毫不隱瞞:“朱舊,你看,你表弟念高中了,以後還要上大學,我們家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這院子遲早要拆,那可是一大筆錢,我也不貪心,我隻要一半。按道理來講,也有我的一半。”
朱舊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她咬了咬唇,極力隱忍著怒意,疲憊地說:“姑姑,我現在很累,這件事情,以後再說吧。”
她說完就要走進屋子,朱芸卻一把拽住她:“遲早要說的事情,為什麼要等以後?朱舊,還是說,你想要獨吞!”
她深深呼吸,大力掙脫朱芸,她掙,她不肯放,拉扯間,她好不容易甩掉她的手,身體被慣性帶著往後退了幾步,她忽然覺得頭暈目眩,整個人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再醒過來,她發現自己身在醫院裏,傅雲深坐在病床邊。
他問:“感覺好點了嗎?”
她看著他,怔怔的,神色裏幾分恍惚,過了一會兒,才答:“頭痛,全身都痛。”說話時才發現自己嗓子也沙啞得厲害,很疼。
他給她倒了一杯溫水,扶起她喝了點。
“是病毒性傷風感冒,你怎麼搞的?”
她身體向來都很好,很少生病。
她沒做聲,在山頂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風,不生病才怪。
“你怎麼在這裏?”她看向窗外,外麵是濃黑的夜,自己竟然昏睡了一整天。
“你姑姑打電話給我的。”他之前囑咐過朱芸,讓她照顧點朱舊,有什麼事情就給他電話。
哦,對,朱芸現在可是他公司旗下的員工。
“我有點累,還想睡。你回去吧,感冒不是什麼大事,打了針,過幾天就好了。”她疲憊地說,又躺下去。
他點點頭,給她掖好被子,離開了輸液室。
他走到護士台,跟值班的護士說:“麻煩你多照看點朱醫生。”
小護士點頭笑著說:“傅先生,不用您說,我們也會照顧好朱醫生的。”
傷風感冒再怎麼打針,前前後後也拖延了一個禮拜才好徹底。因為奶奶過世,李主任放了朱舊幾天假,本想讓她好好平複心情,哪知還是在醫院裏度過。
臨上班前一天晚上,朱舊坐在燈下整理奶奶的遺物,老太太的東西不是很多,她最寶貴的,也就是她的藥櫃了,其餘身外之物極少。一些衣服,幾本中藥醫書,一副老花眼鏡,一枚結婚時就戴在手上的金戒指,還有一個木頭盒子。
她打開木盒,裏麵放著一些文件,房產證書、身份證、戶口薄等,還有幾張照片。一張是黑白的,非常陳舊了,照片微微泛黃,那是她跟朱舊未曾見過的爺爺的合影。照片上的兩個人,都非常年輕,笑得璀璨。她的父親很像爺爺。還有兩張,是爺爺奶奶與父親、姑姑的合影,照片裏的父親與姑姑分別是少年時代以及童年時代。還有一張,也是合影,奶奶與她的父母親,以及被奶奶抱在膝蓋上的嬰兒時期的她,粉嫩嫩的一張小臉蛋,睜著黑漆漆好奇的大眼睛,頭上戴著一頂老虎帽。剩下的照片,是她與奶奶的幾張合影,十歲時、十五歲時、考上大學時……
以及她在德國念書時拍下的照片。
她的指腹輕輕從那些照片上撫摸過去,嘴角帶著笑,仿佛觸摸著那些過去的歲月,那樣溫柔,那樣美好。
她抱著那些照片,在奶奶的床上,睡了過去。
次日她回醫院複工,李主任問她:“沒問題了嗎?可以安排手術給你?”
她點點頭:“嗯。”
然而等過兩天,當她進了手術室,剛拿起手術刀時,她的手就開始發抖,仿佛又看到奶奶在自己手中停止呼吸的場景,眼前鮮血模糊一片,刀“啪”地掉落。
試了幾次,都是如此。
還好這台手術是個小手術,才做術前準備,還沒開始,李主任立即換了另一個主刀醫生來。
她坐在手術室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良久。
“朱舊,別太擔心,這隻是暫時現象。你心裏有壓力,我給你放個長假,你出去散散心,調解下。”李主任拍拍她的肩膀。
她茫然地點頭,隻是暫時的嗎?會不會自己以後再也拿不起手術刀了?
陸江川也跟李主任說一樣的話。
他說:“我以前有個同學,他的情況跟你類似,因為有過一場手術陰影,之後就不能拿手術刀了,大概半年後,又恢複了。朱舊,你需要戰勝你自己的心理障礙。你奶奶的離世,並不是你的錯,我想她老人家也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點點頭:“謝謝你,陸醫生。”
當天晚上,她買了一張飛舊金山的機票。
她在出發的機場給季司朗打電話時,他大概還在睡覺,聲音迷蒙,聽到她十幾個小時後到舊金山時,他一下子睡意全無。
他問:“怎麼這麼突然?”
她卻說:“現在那邊是早上九點多,今天是工作日,你竟然在睡覺?”
“哦,我昨天剛離職。”
“離職?”
“具體的你來了再告訴你。”
“好。那你接下來有的是時間,正好我有事情要拜托你,見麵說。”
她掛掉電話,給傅雲深發了條短信,告訴他自己離開一陣,不用擔心她。她沒有等他的回複,關掉了手機。
她在深夜抵達舊金山,季司朗的車已經等在機場外麵。
“困死了,有什麼話等我睡醒來再說。”她說完這句,就拉上衣服後麵的帽子,蜷在副駕駛上睡了過去。
她很久沒有好好睡過覺了,這一覺睡了足足十個小時,睜開眼,窗外陽光大盛。
她走出房間,看到季司朗正坐在沙發上玩手機遊戲,她一邊往洗手間裏走,一邊說:“咖啡,兩片烤吐司,如果有水果的話切一盤。謝謝。”
他從手機上抬頭,隻來得及看見她的背影,她身上穿著睡衣,短發亂糟糟的,用懶洋洋的聲音問他要早餐吃。
他忽然就有點走神,看著窗外投射進來的大片陽光,把木地板曬得微微發燙,她穿著家居服、揉著睡亂的頭發,走進洗手間去洗漱。
這樣的畫麵,讓人心裏發軟。
水聲響起來,他醒了醒神,起身為她準備早餐。很快,咖啡香彌漫屋子,麵包機“叮”一聲,吐司烤得黃黃的、香噴噴的。他把蘋果、獼猴桃、香蕉切得整整齊齊,擺在盤子裏。
朱舊在餐桌前坐下,喝一口咖啡,熟悉中的味道,她說:“你這個煮咖啡的手藝,不去開咖啡館真的有點可惜了。”
“有些事情是私人喜好,如果做太多了,估計就變味了。”他笑笑,說:“說吧,怎麼忽然跑過來了?不是很忙嗎?”
她垂著眼睛,慢慢咬一口吐司,輕聲說:“司朗,我奶奶去世了。她欠你的那頓酒,再也喝不了了。”
他一愣,太突然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很久才說:“怎麼沒有告訴我?”
“我奶奶在我為她做手術時死亡……之後忙葬禮,我又病了。”
她簡單的一句話解釋,聽得他卻無比難受與心疼。作為主刀醫生,任何一個病人在自己手術中死亡,都會很難過,更何況那人是她最親的人,該有多痛苦與慌亂。
她轉移話題,問他:“你好好的怎麼忽然離職了?”
他說:“家裏老是逼婚,心煩。我打算離開舊金山。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重返無國界醫生組織工作,我已經提交了申請書,現在在等待被派遣。”
朱舊點點頭,說:“你陪我去一趟利比裏亞吧。不會太久,大概四五天。”
他吃驚地說:“利比裏亞?去那裏幹什麼?”
這個西非國家,之前經曆了長達十幾年的內亂,人民飽受戰火之苦,直至幾年前才結束內戰。如今就算結束了戰爭,境內也是很不安全的。
“我跟你講過吧,我父母在我幾歲時因事故去世了,直至前不久,我奶奶才告訴我,當年我父母並不是飛機失事,而是死於利比裏亞的戰火中。他們當年參加了無國界醫生在利比裏亞的救援項目,後來遭到武裝分子劫持,被殺害了……”她深深吸一口氣,捂著臉,無法繼續說下去。
奶奶之所以騙她,是怕那時候幼年的她心裏害怕,留下陰影。
他們在一個禮拜後赴利比裏亞,飛到首都蒙羅維亞。這個飽受戰亂的國家,首都破敗貧瘠如一個小縣城,四處都可窺見戰爭留下的遺禍。入夜後,城裏仍然不安全。聯合國的維和部隊,在戰爭結束後,也始終沒有撤離這裏。
她來,隻是想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上,隔著遙遠的歲月,緬懷一下父母。她不覺得害怕,她以他們為榮。
晚上,他們不敢隨便到街上走動,就在入住的酒店裏吃晚餐,一份簡單的蔬菜,價格都很昂貴。這是個貧窮的國家,物價卻出奇地高。
她用勺子將盤子裏最後一點番茄與湯汁扒拉到自己的碗裏,伴著米飯吃,舍不得浪費一點。
放下碗,她對季司朗說:“我也向無國界醫生寫了工作申請郵件。”
季司朗對此似乎沒有一點驚訝,他伸出手,與她相握:“希望這次我們能繼續在一起並肩作戰。”
他們沒有在利比裏亞逗留太久,第三天便離開了,季司朗回舊金山,朱舊則飛回了國內,她需要辦理離職手續,還有一些別的事情要做。
朱舊抵達國內依舊是晚上,下了飛機,打開手機,跳出無數條信息,都是未接電話與未讀短信。一些來自姑姑朱芸,更多的,則是傅雲深。
她走出機場,給傅雲深回電話,才響了一聲那邊就接了起來,仿佛時刻在等待這通電話一般。
“朱舊,你去哪裏了?沒事吧?”他急切的語調裏全是擔心。
她說:“我沒事,出國了一趟。剛剛回國,等過兩天,我去找你,我們見一麵。”
她回到家,洗漱後,倒頭就睡。這是自奶奶離開後,她在這個家裏,第一次睡得踏實。夢裏,不再看見手術台上鮮血淋漓停止呼吸與心跳的奶奶的模樣,她看見的,都是關於奶奶溫暖又美好的片段。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床,去巷子口那家早餐店裏吃豆漿油條,然後步行去公交車站,坐車去醫院。
李主任見到她,有點吃驚:“朱舊,我放你一個月假,你怎麼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