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知我意Ⅱ12(1 / 3)

南風知我意Ⅱ12

第十二章 拂曉時分的月亮

{什麼是能夠去愛呢?就是擁有自我的完整性,擁有其“力量”,不是為了取樂,或者出於過分的自戀,而正好相反,是為了有能力做出饋贈,沒有匱乏與保留,也沒有懈怠,甚至缺陷。}

傅雲深剛回到家,薑淑寧就找來了,她還穿著正裝,應該是從公司直接過來的。

他看了眼泡茶的李嫂,小報告打的倒是快。也是,整個傅宅幫傭的人,全是薑淑寧的眼線。

“你這幾天去哪裏了?”薑淑寧喝了一口茶,問道。

他扯了扯嘴角,說:“您不是知道嗎,何必明知故問。”

薑淑寧臉色微變,但她忍住沒有發作,溫聲問:“身體還好嗎?”

傅雲深神色也緩和了些,點頭:“嗯。”

薑淑寧從公文包裏取出一遝資料,放在他眼前:“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他皺了皺眉,說:“媽,別賣關子。”

薑淑寧將兩份資料一左一右分開,先將左邊那份推到兒子麵前:“好消息是,淩天這季度的業績上升了五個百分點,老爺子很高興。”

傅雲深在淩天集團分管業務,在日化行業整體都低迷的時期,他竟然能將業績提升,傅家老爺子自然是讚不絕口。

薑淑寧眉眼間也滿是高興:“兒子啊,我就說,你還是得在公司坐鎮,這不,效果顯著!”

傅雲深卻沒有表現出欣喜,他視線投放在右邊那份文件上,“這就是壞消息?”

提到這個,薑淑寧臉上的笑容立即褪去,她將資料調換個方向,打開文件正對著傅雲深。她指著文件上的一張照片說:“這個女人叫顧阮阮,是淩天大股東之一阮榮升的外孫女,十分受寵。而現在,這個女人,在追傅西洲那個野種!”提及傅西洲這三個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短短幾句話,傅雲深瞬間就明白了母親話中的意思。

他垂首看著那張照片,應該是薑淑寧找人偷拍的,照片裏的女孩正側頭微笑,非常年輕的一張麵孔,不是特別漂亮,但笑起來很溫暖。他猜想,這個女孩,最多二十歲。

“他們要結婚了?”他抬眸問道。

薑淑寧說:“還沒有,但阮家小丫頭對傅西洲特別上心,他肯定會不顧一切抓住這個機會的!”

他喝了一口茶,又往那張照片上掃了一眼。

“不能讓他們結婚,如果那野種有阮榮升做後台,他就會如虎添翼。”薑淑寧哼道:“他想抓住機會,我就不顧一切地毀掉他的機會!”

在薑淑寧盤算著如何掐掉這樁還未成事實隻有一點風吹草動的姻緣時,傅雲深盯著那個女孩的照片,腦海裏忽然冒出來的念頭,卻是跟薑淑寧想的完全不在一個點上:這麼年輕的女孩,她是要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商業聯姻上嗎?

“兒子,你別擔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他。我是不會讓他得逞的,淩天是屬於你的,他想也別想!”薑淑寧臉色陰沉地說。

傅雲深抹了抹臉,說:“媽,回頭再說吧,我有點累了。”

薑淑寧忙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叫醫生來嗎?”

傅雲深搖頭:“不用了,睡會就好了。”

薑淑寧想說,明明剛受傷痊愈,還車馬勞頓跑去北方。但話到嘴邊,她又忍住了。自己與兒子最近的關係還算融洽,不能提及那個女人,否則又要鬧翻了。反正他答應過她,不會跟那個女人在一起。至於偶爾的走神,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她算是明白了,自己這個兒子,你跟他強硬,他會比你更強硬。但隻要你示弱一點,他也會顧念母子親情。

最後她說:“那好好休息,晚點兒叫你吃飯。”

他仰頭靠在沙發上,閉上眼,滿臉疲憊。

昨天與今天,完全迥異的兩個世界。一個是簡單、純粹、樸實、溫暖的人間煙火,有歡笑、關懷、掛念,有日落星光月色,而一個卻是現實、冰冷、算計、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包裹其中的那一些親情,也因為母親的專製與逼迫,變得負重。

他想起昨晚,在哈爾濱的酒店裏,他對她說的那番話。

“朱舊,雖然我們認識了這麼多年,可其實你並不了解全部的我。你看到的我,隻是一個側麵,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在另一個你不曾接觸的世界裏,人人都說我冷酷、心狠手辣,我並不是一個好人。”

他表達得很清楚了,他這樣一個人,不值得她這樣死心塌地。

誰知道她卻不以為然,她說:“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每個人都有很多麵,在親人、朋友、同事麵前,在陌生人麵前,每一麵,其實都是不同的。這個世界上,沒有純粹的好人,反之亦然。就好比,小女孩蒙蒙的父親,他舉刀行凶,你就說他是個壞人嗎?也許對我來講確實是的,可對蒙蒙來說,那是出於愛。每個人心中,因為立場與所處的位置,有熱,也有冷,有愛,也有怨與恨。這才是真實的人性。”

“雲深,既然你都說了,那是我不曾參與也不了解的世界,那我就不用去管那麼多。我隻知道,在我所見的世界裏,在我心中,你是那個好人,值得我去愛。這就夠了。”

“我難過的是,你始終這麼固執。”

她無力的歎息聲仿佛還響在耳畔。

不能想,想起就難過。

他睜開眼,又拿起茶幾上母親留下來的資料。

對,這才是他的世界。

不喜歡,卻必須麵對的世界。

立秋的那天,朱舊接到一通電話,等到了這麼久,當心願終於如願以償時,她甚至有點不敢相信,一連問了三遍“真的嗎”。

得到肯定的答複,她的眼淚“唰”地就跑了出來。然後,從住院部大廳到三樓病房,一路有人看見這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一邊快跑一邊流淚,然而臉上卻是帶著笑的。

“奶奶……”她哽咽著抱著奶奶時,老太太嚇了一大跳,不停問她發生了什麼。

“奶奶,奶奶,奶奶,你可以做手術了!找到合適的肝源了!”

“這是好事啊,你哭什麼。”奶奶幫她擦拭眼淚。

“我高興啊!”她又笑又哭的,眼淚糊了一臉。

她真的沒有想到,當初自己與季司朗的舉手之勞,竟然會得到這麼厚重的回報。

她給那位老先生打電話,提出當麵道謝,可老先生拒絕了,他說:“朱醫生,你不用謝我,我這一生,從來不欠人,欠債還錢,我欠了你一條命,那麼便隻能想方設法還你一命,祝願你奶奶早日康複。”

朱舊總算明白了,為什麼當初在醫院那位老先生會詳細問起自己在哪個醫院,以及奶奶的情況,原來那時候他就存了幫奶奶尋找肝源的念頭。

她除了再三道謝,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了。

人生的際遇,有時候真的很奇妙。

奶奶的手術安排在十天後。老太太雖然身體每況愈下,但好在全麵檢查時各項生命體征都符合做移植手術。

手術前,李主任找朱舊談話。

“朱舊,你真的一定要親自主刀嗎?”李主任隱約擔憂,畢竟患者是她最親的人,所謂關心則亂,手術中但凡出現一點點意外,隻怕她慌亂難以應對。

朱舊心意堅定:“沒有哪個醫生比我更了解我奶奶的身體狀況。”

手術前一天,奶奶讓朱舊在病房裏陪她說了很久的話。

朱舊見天色已晚,便讓奶奶躺下休息。

“您現在啊,要好好休息,等手術康複後,我陪您說一天一夜,好不好?”

奶奶卻拉著她的手不舍得放開,歎息著說:“丫頭啊,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

她正色道:“您瞎說什麼呢!”

話雖如此,可她自己心裏也清楚,這種移植術存在的風險,尤其是奶奶年紀大了。但她別無選擇,如果不做這個手術,奶奶會熬不過這個冬天。

這一天,如往常無數個日子一樣,她起床,洗漱好,換好衣服出門,去巷子口的那家早餐店吃豆漿油條,然後搭乘公交車去醫院。她換好工作服,開始一天的工作,日程本上寫著:十點,肝髒移植術。這一天跟以往無數個工作日一樣,沒什麼不同,這樣的手術也是她曾做過的。可正如李主任所說的那樣,這將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台手術,她緊張、忐忑、擔憂,最後漸漸冷靜下來,告訴自己,沒什麼,不要怕,上了手術台,她不是你的奶奶,她隻是你的患者,同千千萬等待被治愈的生命一樣。

九點五十分,奶奶被推進手術室。

朱舊在手術室門口見到姑姑朱芸與傅雲深。

朱芸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朱舊,你學了這麼多年醫,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活你奶奶啊!”

她神情擔憂,語調裏也滿是焦急。這麼多年了,此時此刻,姑姑才真正地放下過去的那些心結,表現出一個女兒在麵對母親重病垂危時該有的心態。

朱舊用力回握姑姑的手,點點頭。

她看向傅雲深,他走近她身邊,什麼都沒有說,隻是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

加油,朱舊。

別害怕,朱舊。

她對他笑笑,轉身走進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關上,燈光亮起。

這一台手術,得好幾個小時。

朱芸站在門口,走來走去,掩不住的焦慮。而傅雲深,看了眼手表,便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十二點的時候,周知知提著飯盒到來。

“謝謝,可是我不餓。”他說。

周知知說:“吃點吧,這不是醫院食堂的飯菜,我去外麵餐廳買的。”

他還是搖頭。

“手術還需要很長時間,你不吃飯怎麼行。”她打開餐盒,“你看,有你喜歡吃的土豆牛腩。”

“知知,”他無奈地看著她,“你別管我,好嗎?”

她還想說什麼,手術室的門忽然被打開,傅雲深的目光“唰”地投射過去,他站起身來。

結束了嗎?這麼快?他想著,看向從手術室走出來的人,是手術護士,她戴著口罩,看不清楚表情,但頭微垂,整個人沒有一點手術成功的喜悅氣,接著,又走出來一個人,一樣的神態。

傅雲深心裏一個咯噔,向前兩步,還沒開口,剛上廁所回來的朱芸已經跑到那兩個人麵前,抓住他們就問:“結束了嗎?手術成功嗎?我媽怎麼樣了?”

護士抬起頭,看著朱芸,良久,才歎了口氣,艱難地低聲說:“病人,手術中……死亡……朱醫生她……”

“什麼……”

什麼?傅雲深一懵,但很快,他反應過來,抬腳就往手術室去。

“雲深……”周知知喊道,跟了進去。

手術室裏。

“朱醫生,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好嗎?病人已經死亡,你別這樣……”

傅雲深剛進門,就聽到一個女聲哀求地說道。

“你胡說什麼……胡說什麼……”微喘著氣、顫抖的聲音,混淆著尖銳的儀器尖叫聲,“再來!電壓再調高一點……”

“朱醫生,你別這樣……”那聲音已帶了哽咽。

傅雲深快步走過去,當他看見手術台的情景時,心裏一震。

朱舊仿佛魔怔了般,手裏的除顫器一下又一下地對著病人的心髒,試圖讓早已停止心跳的心髒再次跳動起來,因手術而打開的腹腔沒有縫合,有大片的鮮血不斷湧出來,她又慌亂地伸手去捂,手指上沾滿了鮮紅的血液……她就這樣反複地做著動……

“朱醫生,你別這樣啊,求你了!”助手見她這個樣子,心裏湧起害怕,忍不住流下淚來,她試圖拉開她,卻被朱舊惡狠狠地推開。

傅雲深走上前,單手緊緊地扣住朱舊的手臂,他用力很重,試圖讓她清醒一點。她如同甩開助手那樣重重地推他,他身體踉蹌著後退兩步,但沒有放開握住她手臂的手,硬是將她連帶著拉離了幾步。

“朱舊!”他大聲吼道。

她像是才感覺到身邊是他,抬頭望向他,她眼神中的慌亂、無措與恐懼令他心裏一痛。

他將手中的拐杖扔掉,雙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膀,很輕很輕地對她說:“朱舊,奶奶是個愛體麵的人,你讓她走得好看一點,好嗎?”

朱舊呆呆地看著他,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一樣。

傅雲深對那個手術助理說:“麻煩你了。”

助理點點頭,立即走到手術台邊,準備縫合病人的身體。

朱舊的視線緩緩地、緩緩地轉移到手術台上,然後,她掙開他,走到手術台邊,抓住助理的手,她說:“我來。”

然而她剛拿起工具,就掉落了下來,她的手在劇烈地發抖,根本就握不住東西。

最後還是助理來處理的。

她坐在地上,抱著頭,整個人都在發抖。

傅雲深站在她身邊,除了陪著她,什麼都不能做。

助理處理好一切,將白布蓋在奶奶身上,然後叫朱舊,可她卻置若罔聞,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

她拒絕麵對奶奶離去的事實。

傅雲深讓助理把老人推去太平間。

很快,門外響起朱芸的哭聲。過了一會,她衝進來,跑到朱舊身邊一邊哭一邊抓著她大聲質問:“你不是很厲害的醫生嗎,為什麼連你奶奶都救不活?啊?”

朱舊沒有理她,甚至連頭都沒有抬。

朱芸更加歇斯底裏,想拉扯著她站起來,傅雲深伸手去攔,卻被她推開。

一直站在不遠處看著的周知知急忙走過去扶住傅雲深,他回頭看她一眼,才發現她也在這裏。

“知知,請你幫忙,把她先拉出去。”他指了指朱芸。

手術室又安靜了下來。

朱舊依舊保持那個姿勢,雙手環繞著的身體還在發抖。她戴著手套的手指上,血跡模糊,衣服上也擦了一大片血。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輕聲說:“朱舊,難過就哭吧。”

可是她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落,她隻是渾身忍不住地顫抖,感覺好冷好冷。

他沒有再說話,沉默地坐在她身邊。

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她顫抖的身體終於漸漸平複下來,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仿佛陷入了沉睡。

最後還是李主任到手術室將朱舊拉出去,因為下一堂手術時間快要到了。

她被拉出手術室時,忽然掙脫了李主任的手,飛快地往前跑。

“朱舊……”傅雲深急喊,她也不回頭,身影很快消失在樓道間。

他想快步追過去,卻被李主任拉住:“別急,她肯定是去了太平間。剛剛見你就坐在地板上,坐很久了吧,天氣涼了,你怎麼這麼不注意?”

“沒事。”他沒心思跟李主任說話,掙脫他的手就走。

李主任皺眉,看著他急切的腳步,無奈地歎了口氣。

她果然在太平間裏。

冰冷的空間裏,慘白的燈光下,她站在奶奶的身邊,呆呆地看著蒙上白布的人,她甚至不敢掀開白布看一眼下麵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