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沉澱在記憶深處的事情,往往都會被當事人假意地遺忘。直到某一天突然回首,才發覺,原來自己,其實一直是在心底偷偷地窺探著,那些自以為已經忘卻的過往。
並不是害怕別人會知道,而是害怕自己會記起,會記起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事情。而慕淩君,隻不過是,把那些已經在心裏重複了無數遍的話語,第一次坦誠地說出來。
從頭到尾,琉璃未發一言,隻是靜靜地聽慕淩君說著。他的聲音極低,甚至有時都會被自己的呼吸聲所掩蓋,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地落到了琉璃的耳中。
那聲音讓人有些恍惚,以至於她覺得自己如同做了一場大夢,而夢中,恰是那個帝王孤獨的身影:
十四歲的慕淩君,被倉促地推上了王位,而那一天,皇宮之中有很多人死去,其中就包括他的父皇,他的母妃,還有……被他親手殺死的——過去的慕淩君。
後世的很多史官,對他的評價中大多都會提及一句話——天生的王者。就好像他本來就隻是為了那個王位而生。但那些人不知道的是,在懵懂無知之時,他甚至都不明白何為王位。
至少在琉璃的眼中,談起十四歲之前往事的慕淩君,臉上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幸福的光芒。他說,那時候,整個皇宮都是他的天地,父皇無心管束他,母妃也是任由著他的性子。如果不是後來,當時南國的護國女巫窺測出慕淩君的帝王之命,他應該永遠都不會走進那個囚籠之中。
然後,就是慕淩君此生都無法抹去的記憶:他歡喜地回到宮中,見到的,卻是他的母妃如孤魂一般,飄蕩在半空之中。那絕美的容顏,已經僵硬地成為了一張死寂的麵具。
後來,陸紫顏以慕淩君養母的名義成為了太後。她是個有野心且極其聰明的女人,先帝在世時,她讓自己成為後宮之中最沒有威脅的一個女人,在她得寵之時,陸家卻沒有一個人成為高官,朝中幾乎無人提及陸氏一族。
偽裝就是陸紫顏最擅長的武器,她會的,隻是一點一點地磨礪自己的爪牙,然後等待時機。甚至還有人傳言說,那個所謂的窺探天命,選中下任南王都不過是她早已安排好的計謀。
隻是,沒有人能確認這個傳言是否真實,因為窺探出慕淩君帝王之命的那個女巫,在慕淩君登基不久之後就暴斃身亡。於是,葉月霏隨之繼任南國的護國女巫,同攝政王慕司晨一起,協助南王。
那之後便是慕淩君徹底蟄伏的三年,其中的那些謀劃他未向琉璃提及。他隻是提到了,在天軌之變的前一天,他去見了那位同樣在等待的太後。並沒有費太多的支持,他獲得陸氏的支持,從而扳倒了慕司晨。
“若是現在,陸氏是否還有幫我們的可能?”琉璃插嘴問道。
“你是說……”
“現在真正想要圖謀不軌的,是何元清,而陸岸很可能隻是因為想確定何元清的動作,才對我們加以試探。既然如此,那他就有幫助我們的可能。”
“就像天軌之變那樣,”慕淩君輕聲說著,“因為慕司晨的威脅,何元清,陸岸才會選擇站在了我這邊。”
天軌之變,那應該是個很驚心動魄的夜晚吧,琉璃忽然心想,在風暴的中心,那些主宰著這個國家走向的王侯將相,演繹著一段之前從未有過,之後也不可能被重演的曆史。
很多時候,不是不想選擇,而是根本就沒有選擇。就好像是十四歲的慕淩君,在登上凳子,親手剪斷自己母親脖子上的白綾之時,他就隻能選擇這條沒有眼淚,沒有憐憫,用鮮血和屍骨鋪成的路,然後成為唯一的王者。
慕淩君用了六年的時間把自己喂成了一匹飲血的孤狼,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帝王。而現在,當他再試圖用平靜的語氣,向琉璃講述著這些過往的時候,他才忽然發覺,自己其實一直都是站在椅子上,一遍遍地剪著,他怎麼也剪不斷的那段白綾。
琉璃永遠無法忘懷慕淩君那天的神情,那是孤獨的帝王,第一次向別人卸下了自己的心防。而在最後,琉璃即將離開的時候,她清楚地聽見了慕淩君一字一句地說:
“琉璃,隻有我知道,那所謂的王位到底有多髒,坐在上麵的人注定要沾上滿身的鮮血。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希望你永遠都不會碰到它。”
“如果可以的話”是嗎?可惜的是,這個假設並不存在。但是,果然,她並不是慕淩君,即使易容的再像也不是。因為她的身上,不曾背負那些過往。因為她的心裏,不曾經曆那些痛苦。也因為她,不曾知道那王座是如何用鮮血澆灌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