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裏,何來被宣告死亡。他還撐著最後一口氣,他在等她。一聲母親,一生情。他們都如此重情。因幼年裏他們所得的情都太稀薄。子三咬著唇噙著淚。落到阿來的手心裏。她動情的溫柔的撫他的輪廓。漂亮的容顏。她像是要讓手心記認住,以至來生得以找尋。她嗚咽的痛得失聲,阿來,連你都要丟下我嗎?不要。阿來是最堅強的……
阿來目光柔和,淺淺的堅難的笑容有釋然的自由。他唇間微微動了兩下,碾動了眼皮。
子三切聲喚他,阿來。媽媽愛你。很愛很愛。很愛很愛。阿來……
阿來緩緩要閉上眼睛似的失了生命力,枯萎的草一般。子三狂喊,阿來,不要。我還欠你一件事的,你忘了。你說過想到了就告訴我的……阿來伸出手小指,目光迫切,唇角凝著笑。子三咬著唇,跟他拉勾。悲咽著約定,下輩子……程子三還是何來的媽媽。阿來的容顏定格,緩緩的寧息。子三的淚簌簌的流,在阿來的大拇指上蓋下來生的印記。
幾天來,子三都勉強著自己咽下食物。一遍一遍的在心底呼喚,天兒,小漪,釋然,阿來。眼淚就自然流下。從日升到月沉。直至一遍一遍的想著何風的言語,他說,生不如死之時還感覺到絕望便是生。就要活著經曆。無欲無求之時都能放下便可以死了。丫頭,你的劫數遠遠不夠了。
此時此地,遠遠夠了。是否穆園裏該有她的位置。該在碑上立下什麼了。來人世一遭,她隻知道自己叫小三。
她無欲無求,連眼淚都沒有了。念及四個孩子亦是時而癡癡呆呆,時而恍恍惚惚。心裏卻如此清晰。因一回頭,林還在她身後。她看到林,隻為他,淚水仍舊自然流下。她還不能放下。
如此。她反安慰林。緊緊執他的手。淺淺一句,再多的悲傷總會過去的。林依舊守著她,總是在高園裏散心,做簡簡單單的菜,過農居生活。偶爾坐在小船中遊蓮花池,偶爾,也看她在桃樹下跳醉殤舞。或是畫些淒婉的薄物。亦冷靜許多,穆東南被接回莫城。子三亦一直照顧。端茶遞水,輕言安慰。也當著林的麵對穆東南說,我和哥還很年輕,還可以有很多孩子。
林不知她是對誰說,而穆東南釋然。隻是心內總有一團幽幽鬱氣,難以平複。病情也越加嚴重起來。和子三單獨在一起時,便像是說遺言一般的說,子三,你可以自私。
這是穆東南和惟的差異。商人之間的情。惟從不允許自己自私,亦不能夠允許他愛的人自私。所以惟從不對自己提及伊言。
子三慌了,低頭淺淺笑著。
穆東南有氣無力,聲音並無多少力度,氣勢卻在。說,不要對自己強顏歡笑,太累了……
幾天後,穆東南便葬在穆園。
這對林而言,是不小的打擊。他腦海中深刻的畫麵時時纏繞,穆東南漸漸黯散的目光,蒼老的手觸到他的輪廓,無限深情的堅難言道,唯一……林的胸腔囚禁著一股難以言說難以排解的難受。他再也抓不住什麼,而穆東南亦再留不下什麼。他亦覺大限已到,對林說過,唯一,我覺得留下什麼給你都太無力。如此,他最後留下的唯一兩字,淺薄無力。目光中的情牽卻深遂,久久徘徊著不舍。對塵間,他的確無再貪念,隻不舍塵情。
從惟的死到釋然的死,徹底粉碎了商人堅硬的心和堅韌的情。什麼,都跌落得粉碎,撚至軀殼。終可釋散。
林在穆東南的墓前杵著,良久。
子三隨他一起跪著,觸手撫平他眉間皺痕。把身體依在他懷中,一聲一聲的喚他,哥,哥,哥。緊緊牽定他的手。
隻是,穆東南才剛死,龍天卻並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或是,林。
子三正在古樹林,莫城打發人來叫她去花園。龍天對穆惟一下了挑戰,林要獨自去應戰。
子三知林一直按兵不動,便是顧忌她顧忌穆東南。此刻定是被逼急了。且穆東南剛死,林如何能不衝動,獨自一人,亦難以對付。她追出去的時候,林的車開到了莫城的大門口。阿東、莫城、保安團團把他圍著,一行人敢勸不敢動。隻那麼站著,眼看林就要走了。林的臉色透著鐵的硬度,此去勢不可擋。
子三一路追著大聲喊他,哥。哥。等我。
林麵上顏色柔和下來,皺著眉。子三喘著氣,站在他麵前,急切的說,帶我一起去。哥。我求你帶我一起去。她的手輕輕挽著他。
林不忍細看她。不耐煩的硬聲言道,小三,你今天攔不住我。
哥。子三剛喚一聲,身邊的兩個保鏢已經一左一右的鉗製了她。林走遠,已快要到車裏。子三不再掙紮,也不看人,冷冷的急促的命令,放開我。兩個保鏢不知所措。莫城和阿東嚴令道,放人。兩人不動。莫城大聲喝道,你們是要我動手嗎?
子三一被鬆開,飛快的跑著喊林,哥……林已經打開了車門,並不回頭,子三眼見他必走無疑了。急切的扯著嗓子大喊,林唯一。你混蛋。
林定住,子三走近林時,兩人隻幾步之遙。子三已經淚流滿麵,聲撕力竭。嚅囁著重複道,林唯一,你混蛋。她委屈的咬著唇,淚眼看定林。
林輕輕擁抱她,喚她,子三。依舊吻她的眉心。
子三問,你還要去嗎……為什麼不帶我去,我們可以同生共死……
林放開她,赤裸的直勾勾的看她,看到她心裏。輕言道,子三,隻要你說愛我我就不去。
這一句,像一道閃電扯過心,麻麻酥酥,一瞬間毫無知覺。子三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低著頭任淚水流下。僵硬著無一句話。她說不出來。林並無失望,他早知如此,她連用戒指碰他戒指三下的動作都沒有過,怎又會說得出來。林轉身。子三喊到,我愛你。林唯一,我愛你。很愛很愛。她仍舊低著頭,好疼痛不由已的聲音。
林回頭,說,我帶你去古樹林。
林帶子三尋到了苦蓮樹,苦蓮樹十分茂盛,亦有苦蓮果,簌簌的隨風而落。一地殘殤。
兩人席地而坐。林執了子三的手,取下她和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來,說,你自由了。子三,我們都是自由的。子三低頭,環抱著膝,把自己縮得緊緊的。是,他們都是自由的,此刻,她可以放下。
林環抱她,她就勢依在林懷中,緊緊的就那麼相擁。
一片半青半黃的落葉飄下來,飄落在子三白色裙子上。她言,對不起。唯一。
林動情的言,真好聽。再喊一聲。
唯一。唯一……林吻她,以林唯一的身份吻她。似從前世到今生的纏綿距離,以記住屬於她怯弱的味道。唇齒間不能自製。子三配合他,這等甜蜜,似吻一顆淚滴,心醉以及心碎。
落葉依舊,落蓮依舊。飄啊,蕩啊,終落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