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回來時我可能得重新對他自我介紹,在他待在這裏的時間內,讓他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照顧他……我想我有烏鴉嘴的體質,我把信和錢放在藏得很隱密而他能找到的地方,而這些東西後來卻被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因為我不會知道他後來又失憶了一次。唉,我大意了。在少爺回來前的一小時,我中了埋伏。原來他們也是有謀略的,雖然因為我的抵抗,地上也躺了不少人。但是我能感受到身上黏稠的熱流在失去。一滴鮮紅的血染紅了翠綠的竹樓。嗬,我想我已經不構成被活捉的資格了。我坐靠在高腳樓的腳柱邊,到底是弄髒了這裏……我想起身收拾,可是我再也無力站起來了。他們撤了,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衣服裏藏了多少的武器。活該,看我手上沒刀就以為我好打?鄰居一定是因為不想被卷入而躲在家裏瑟發抖著……這麼大的事少爺回來後該怎麼處理呢…。不熟悉的地方躺了一大堆的屍體,他內心會錯愕吧……我動用僅存一點力氣抬頭看著太陽晚降,如果能許下最後一個願望……那麼我希望……呐,少爺,希望你以後能遇到一個待你好待你善的人。永遠不要欺騙你,你開心時陪你笑,你難過時陪你哭。永遠想著你,永遠念著你。一個就算你都不開口他卻知道你在聽著的人。我一定是太盼望您回來了,我好像看見您站在我的眼前,長長的丹鳳眼眼角有一滴淚水。這一定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蓮七說到這裏又停住了。文欣聽得入神,問:“後來怎樣了?”張起靈接著說:“後來我回來了。我看到眼前一片狼藉。猩紅色的夕陽照在深沉的血跡上,揮散出一股壓抑的味道。房子很乾淨,石頭路上卻都是這些發黑的血痕……然後有一個人坐靠在屋子的腳柱邊。我睜大了眼,衝動湧升在他表現了一輩子的冷靜上。蓮七!我的呼吸中帶著苦澀,就快要呼吸不過來了。我用力抱著這個已經頹軟的軀體,喊著我一瞬間想起的名字。那個一生都跟在我身邊的女人,用一生的時間來照料我的人。懷裏的人心跳很微弱,身體也逐漸冰冷,好像聽見名字後稍稍動了動嘴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我生平第一次緊緊抱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老人,像落水的人抱著一根木頭,顫抖著。但是她已經斷氣了,我覺得自己的頭很痛。我隻能緊緊地抱著,就好像想把自己的溫暖傳遞給懷內冰冷的人一樣。這時的我,沒有發現身後站滿了人。回過頭的時候,已經晚了。失憶的我,很多技能沒有回到自己的身上。他們怕我和蓮七一樣身上藏滿了武器,在捆綁我的時候便把我剝個精光。打暈我的時候,我抱著那個死了的女人,嘴裏好像念著什麼。這些越南人也不在乎,反正我現在神智不清,所以他們很容易就得手了。他們不知道當時我的腦海就像隻會跳針的軌盤一樣,不斷重覆著蓮七帶著我衝出重圍的畫麵。醒來的時候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我的身體卻記得那份悲慟。我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蓮七的記憶,再也走不出那棟小樓的四方蒼穹。文欣好奇地問:“後來怎樣了呢?蓮七婆婆不是死了嗎?怎麼複生了?張起靈繼續說下去:“很久很久之後,我跟一個叫吳邪的朋友,還有一個叫胖子的朋友來到邊陲小鎮。至於我是怎樣從越南人手上逃離的,又是怎樣從小鎮來到中原的,又是怎麼樣認識胖子和無邪的,我一點也記不清了。離開的時候什麼都忘了,再來的時候也什麼都忘了。當我看到這棟小樓時,我感到無比熟悉,可是卻怎麼也記不清楚這棟小樓中發生了什麼。我聽老板的女兒說了,那間屋子以前有一位老奶奶住過。我還是什麼都沒有想起來,就好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研究樣式雷的時候,他隱約想起張家那個古老的建築。那個我一直仰望的天井,從天井的裏麵看出去,是局限的天空。出發到廣西那天晴空萬裏,我卻感到自己再也走不出那一麵禁錮的四方蒼芎。在小樓裏麵住了幾天,我無緣無故感到小樓的一切非常地陌生又非常地熟悉。那裏麵的很多東西,仿佛很久以前就存在我的記憶中。書架上有一個黃花梨木做的彈弓,甚至有我的指印和氣息。晚上,我躺在床上時,眼前總會出現很多畫麵,畫麵裏有一個熟悉的女性的臉龐。直覺讓我在房子裏到處翻找,希望找出能證明我身份的東西。有一天晚上,當我睡得朦朦朧朧時,一個女子的身影在窗前一閃而過,我急忙追出去。那個身影的動作出奇地快,身法似乎就是我們張家祖傳的。追到小樹林,那個身影忽然停下來。我站在她的身後,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呼吸不上來,越往前越有一種莫名的情緒緊緊抓住我的心。我一直是個很冷靜的人,從來沒有如此動搖,從來沒有如此激動,從來沒有如此悲傷。這時,她轉過臉來。我第一次見到了她的臉,卻像很久以前就很熟悉。她的臉似乎是用冰刻出來的,冷峻而沒有任何表情,她的左手隱隱發亮,我知道那是她殺人時用的武器。那種光芒在她的手裏會幻化為鋒利的光刃,比最鋒利的冰刀都要犀利。她的頭發很長,竟然泛著微微的藍色,我突然覺得好熟悉。她穿著一件及地的淡藍色長袍,我看見她的時候她斜倚樹林裏那兩棵參天的梔子花樹上。那兩棵樹,無限製地向上生長,接近天宇。她仰頭看天,淡藍色的月光從上麵落下來融化在她晶瑩的瞳仁裏。她的眼神如此犀利,性格如此倔強。我記得很多年前,有一個女人也是這樣,用這樣犀利的眼神看著我。當她把我擊敗在地上的時候,我也依然這樣咬著牙齒不服輸地看著她。我記得她對我說;“孩子,要成為張家的起靈,就必須這樣努力,以後才能成為優秀的守護者。”而現在,轉眼百年如煙雲般飄散開去,那個倔強的女人現在站在我的麵前,麵容硬挺,星目劍眉,銀白色的頭發用黑色的繩子束起來,飛揚在風裏,她說:“少爺,我會盡全力保護您。”我記起很多年前,在一場慘烈的戰爭中,我抱著弟弟張景昊站在大雪彌漫的大地上。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張景昊用手捧著我的臉,他問我;“哥,我們會被殺死嗎﹖”我望著張景昊幼小的麵容,我說:“不會,弟弟,哥哥會保護你。”同樣是這個女人,她把我們倆人緊緊抱在懷裏。她轉過臉,就這樣靜靜看著我,沒有出聲。我的淚水沒來由的就這樣掉落下來。她凝視著我,對我說:“少爺!”往事忽然就像潮水一樣湧過來。那個晚上,我知道了很多很多。蓮七告訴我,她本來已經失去了意識,從科學的角度講,她已經死了。當時我抱著她的屍體,在一瞬間失去了意識,被越南人偷襲,留下她的屍體在小樓旁。但是,老五不知用什麼方法,又把她複活了。複活後的她,在這個船型古墓中,一直在尋找出去的方法。終於有一天,她成功地逃離古墓。(也不知是不是張五叔故意的,放他出去讓她去尋找我的下落。)她一出來,馬上來找我。可是,沒有想到,更麻煩的事還在後麵。說到這裏,張起靈停了下來。蓮七歎了口氣:“後來,我才發現,我其實已經不是我。或者說,我隻是我自己的魂靈。”“什麼叫我自己的魂靈?你是鬼嗎?”文欣嚇了一跳。蓮七搖搖頭,說出了一個張老五的驚天秘密;“張老五發現了這個船型古墓,這裏麵有一個驚天的秘密……記憶複製。在遠古的時代,植物蘊藏著巨大的能量,能夠複製動物和人,女媧族正是通過利用植物能才創造了了不起的文明。並且,利用植物的複製技術,他們成功地創造了一種新的物種。它們的壽命不但比人類要長得多,而且它還具有記憶遺傳的特殊能力。它們的智慧能夠以遺傳方式傳給下一代,永不枯萎,更不會斷層。這種能夠不斷重生的新物種,被稱為安卡。女蝸族在毀滅前將這一技術雕刻在浮空城秘境中的安卡祭壇。得知這些,張老五十分激動,其實一直以來,他心中都藏著一個不切實際的狂熱念頭……不論是多麼強大多麼聰明的人類,也終究會有老去的一天。當一個人死去,他的思想和畢生所累積的智慧也將隨之消失,每一位時代巨匠的離世,都是整個人類文明巨大損失。但是,如果人類也能像安卡一樣,能夠將經驗和智慧遺傳,這將比通過書本和文字的傳承更加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