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最緊要的關頭,越不能急躁。
瑤英心念電轉,冷靜下來,補上自己剛才漏掉的那句話:“王子這幾天絕不能碰酒!”
托木倫點頭應是。
瑤英繼續和醫者對話,視線巡睃一圈,帳中親隨個個眉頭緊皺,語氣焦急,但是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會露出破綻。
果然有詐,海都阿陵明知葉護設下陷阱,依然前去搶奪寶物,大王子才會把他當成一個在野地裏長大的“莽夫”。
她不動聲色。
……
海都阿陵在帳中整整躺了三天,估摸著營地裏大王子的內應全都中計,叫來托木倫:“都抓了。”
一天之內,接連有十幾個士兵和軍需官被抓。
瑤英心有餘悸。
原來海都阿陵將計就計,讓大王子放鬆對他的監視,順便等著營地裏心懷二意的人露出馬腳,他好一網打盡。
她後怕不已。
幸好那晚她直覺不對勁,沒有隱瞞醫者的話。
和瑤英一樣慶幸的還有托木倫。
這日,她跪坐著幫海都阿陵換藥,托木倫興衝衝地替她請功:“王子,您昏睡的這幾天,文昭公主一直守在帳中,悉心照顧您。”
瑤英心口劇烈跳動,緊咬牙關,手上的動作平穩從容,她不能露出破綻。
海都阿陵靠坐在獸皮椅上,眼皮低垂,凝視著她。
他也很驚訝,他身受重傷,李瑤英竟然這麼老實,隻悄悄和親兵聯係,想趁他傷重逃出去,沒有下手害他。
“公主不是恨不得我死無葬身之地嗎?”
瑤英冷笑一聲,沒好氣地道:“王子現在要是死了,我就落到葉護手上了,和葉護比起來,我寧願和王子這種言而有信的英雄豪傑周旋。”
說英雄豪傑幾個字的時候,咬牙切齒,恨意滿得能溢出來,海都阿陵不禁嗤笑。
瑤英低著頭,繼續幫他包紮傷口,唇角緊抿,眉頭輕蹙,一臉的不樂意。
海都阿陵聞著她身上似有若無的幽香,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嘴角勾起。
她被迫來照顧他,動作粗魯,言語辛辣,從頭發絲到腳底,渾身上下都在訴說著她的不滿。
但她還是得老老實實照顧他。
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心裏再恨他,也得聽話。
第5章
瑤英再次見到阿瑪琳的時候,她和其他北戎女人一起坐在帳前織毛氈。
日頭很暖和,阿瑪琳卻穿了一件夾皮襖,動作小心翼翼。
其他女人告訴瑤英:阿瑪琳可能懷孕了。
因為這個即將到來的孩子,阿瑪琳不用擔心再被送回關押俘虜的地方。她坐不了一會兒就嚷嚷腰酸背痛,叉著腰站起來圍著曬毛氈的場地慢騰騰地走一圈,倚著柵欄和其他人說笑,過一會兒又說困了要打個盹,一整天下來別說織毛氈了,連羊毛都理不順。
士兵知道她現在肚子裏揣了合赤的孩子,不敢催促她。
她做不了的活計自然就落到其他女奴頭上,女奴們忍不住抱怨:“你自己的活自己做!別總是攤派到我們頭上!”
阿瑪琳撫著自己的肚子:“我現在是雙身子,做不了那些粗活。”
“漢人的文昭公主貴為公主,得王子看重,每天還是會按時來和我們一起織毛氈,還教我們怎麼織出新鮮花樣,她怎麼沒你那麼多借口!”
阿瑪琳冷笑一聲:“那是她沒用,生了張漂亮臉蛋又怎麼樣?還是得肚子爭氣!她要是能懷上阿陵王子的孩子,王子舍得讓她來織毛氈嗎?”
女奴們憤憤然。
接下來幾天,阿瑪琳織毛氈的時候照舊敷衍了事,還諷刺其他女奴一輩子都隻能在北戎營地裏靠織毛氈過活。
女奴們義憤填膺,卻也無可奈何。
事情不知道怎麼傳到海都阿陵耳朵裏,這天清晨瑤英給他換藥的時候,他無意間掃過她纖瘦的腰肢,想起阿瑪琳的話,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心裏微微一動:如果李瑤英懷了他的孩子,生下來一定很漂亮。部落裏的老人說,母親美麗,生出來的男孩女孩都好看。
這個念頭不過是瞬間的事,他嘴角勾起,道:“公主今天不用再去織毛氈了,我這帳中都掛不下了。”
瑤英心裏對他翻一個白眼,眉眼低垂,手裏一圈一圈幫他纏上紗布,暗暗想,如果她像阿青那樣會武藝就好了,可以直接用紗布勒死眼前的男人。
下毒她也想過,可惜海都阿陵實在警醒,每樣藥物都經過醫者再三查驗,她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想辦法讓他傷口感染也沒用,他身體健壯結實,異於常人,傷口愈合很快。
她心裏默默盤算,忽然發現周圍闃寂無聲,帳中其他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退了下去,海都阿陵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他沉默的時候麵孔愈顯剛硬,金色眸子冰冷淡漠,沒有一丁點溫情,讓人難辨他的喜怒。
瑤英假裝渾然不覺,一絲不苟地為他換藥。
“你還是會去織毛氈,是不是?”
頭頂傳來海都阿陵的聲音,平靜冷漠。
瑤英點點頭,拿起剪子,手腳麻利地剪掉紗布,道:“王子當初說了,我每個月必須織出十張毛氈,完不成活計,要去馬棚睡一夜。今天王子大發善心,我受寵若驚,不過我怕月底的時候王子又想起這件事,罰我去馬棚睡。”
海都阿陵垂眸看她,不知道是該惱還是該笑。
這確實是他親口說過的話。
“既然讓你不必去,自然不會反悔。”
他冷冷地道。
從上次她生病之後,他什麼時候真的讓她去睡馬棚了?
瑤英抬頭,拂開鬢邊散落的發絲,看海都阿陵一眼,一笑:“那就多謝王子了。”
她本就生了一雙修長的媚眼,這麼歪著腦袋看人,臉上似笑非笑,眼波流轉,近看幾乎攝人心魄。
海都阿陵銳利的鷹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瑤英。
瑤英早已經起身退開,端著托盤出去,腳步輕快,似乎隻要在氈帳裏多待一刻就會讓她無法呼吸。
海都阿陵看著她離開的方向,眉頭緊皺,揚聲叫來等在帳外的托木倫:“找個女人過來。”
托木倫臉上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恭敬地應是。
……
瑤英還是去了織毛氈的地方,徑自走到阿瑪琳麵前。
阿瑪琳昨晚被合赤嗬斥了幾句,要她以後別私自議論文昭公主,正滿心不舒服,看她走過來,心頭慌亂,餘光瞥見周圍女人一臉幸災樂禍,不願當著人前服軟,冷哼一聲,色厲內荏地道:“公主還沒爬上阿陵王子的床呢!這是把自己當成王子的女人,管起我來了?”
瑤英淡淡一笑,拎起阿瑪琳麵前的氈毯掃了兩眼,“你以為懷了合赤的孩子就能高枕無憂了?”
阿瑪琳嘴角撇了撇:“等我生下合赤的兒子,我就是合赤的妻子!”
瑤英拋開毛氈,走近幾步,掌心貼在阿瑪琳肚子上。
“你也說了,得等你生下合赤的兒子才行。”
阿瑪琳汗毛豎起,抽身往後退,其他女奴圍攏過來,擋住她的去路。
遠處的士兵往這邊看了幾眼,視線掃過瑤英,不僅沒有上前,居然轉頭離開了。
阿瑪琳嚇得腳底發軟,怒視瑤英:“你們想謀害我的孩子嗎?等我告訴合赤,合赤不會放過你們!”
瑤英輕輕撫摸阿瑪琳的小腹:“沒有人想要謀害你的孩子……不過我如果是你,絕不會在還沒有生下孩子時就得罪整個營地的女人。你確定自己一定能生下兒子?合赤回伊州以後真的會娶你?”
阿瑪琳臉色蒼白。
瑤英收回手,示意其他女奴離開,“阿瑪琳,你能靠這個孩子脫身,這是你的本事。其他女奴生死難料,她們隨時可能被拉去討好男人,所以我教她們織氈毯、毛錦,有一技傍身,不管落到什麼境地,總還有條活路。誰都想好好活著,你可以拋下以前共患難的族人,去做你的夫人,但是你不該回頭笑話她們。”
她們都在掙紮求生。
“你在北戎毫無根基,如果合赤厭倦你了,誰為你主張?你要怎麼在北戎活下去?你別忘了,合赤的女人不止你一個。”
阿瑪琳輕輕哆嗦了幾下。
瑤英抬腳走開,幫其他女人晾曬拍打毛氈,偶爾有女奴過來請教她怎麼編織,她耐心地教導她們,趁人不注意,把一隻羊皮囊塞進毛氈底下。
等下午奴隸過來幫忙收毛氈的時候,謝青他們會找到這隻羊皮囊。
她必須保持和謝青他們的聯係,不能每天待在海都阿陵的大帳裏,出來幹活是她傳遞打探消息、收買人手的最佳機會,她不會放棄。
……
大帳前,托木倫和幾個親隨站在旗杆旁說笑話,氈簾晃動,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哆哆嗦嗦著衝了出來,臉上似有淚痕。
托木倫愣了一下,海都阿陵召女人過來服侍,不滿一個時辰絕不會完事,他身上的傷不算重,今天這女人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而且還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北戎哪個女人不是做夢都想著和王子這樣的勇士一度春宵?
他遲疑半晌,掀開氈簾往裏看,一副嬉皮笑臉模樣:“王子,這個不懂事,我再去找一個更聽話的來?”
海都阿陵坐在獸皮椅上,眉頭緊擰,淡漠地搖搖手。
他從不委屈自己,欲.望來了,那就找一個溫順的女人來解決,想要討好他的女人數不勝數,他從不缺女人。
剛才那個女人使勁渾身解數伺候他,可是他一看到她的臉,興致立刻淡了。
眼睛不夠漂亮。
頭發也不夠烏黑。
他大馬金刀地坐著,冷冷地看著女人的臉,直到在女人賣力的取悅中釋放,依然麵無表情,鷹眸泛著噬人的寒光。
女人嚇壞了,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頭猛獸。
海都阿陵眼前浮現出瑤英騎馬在草原上奔馳的模樣,紅衣如火,回眸間笑意盈盈,朱唇榴齒,臉上淺泛微紅,分外誘人。
他以為自己會很有耐心。
先服輸的人應該是她。
氈帳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親隨挑簾入帳:“王子,葉護死了!大汗要你交出那個漢女!”
海都阿陵麵色冷沉。
……
不一會兒,瑤英也得知葉護慘死的消息。
托木倫驚慌失措地拉著她躲到營地後麵:“公主,葉護被人殺了,王子根本沒有傷他,一定是大王子下的手,葉護是他叔叔啊!他們嫁禍給王子,大汗勃然大怒,要王子交出你,不然就奪了王子的兵權。沒了兵權,王子就沒活路了,他這一次不會救你,你先躲起來,千萬別出去!”
瑤英心機飛轉:假如她被大王子的人帶走,有沒有逃生的機會?還是和海都阿陵周旋更安全?
假如能和瓦罕可汗見一麵,她倒是有自保的法子……不過就怕來抓她的人是大王子……
她一聲不吭,托木倫隻當她嚇壞了,沒有多想,叮囑她藏好,探頭探腦張望一陣,剛踏出幾步,周圍腳步聲圍了過來:“托木倫!把葉護和王子爭搶的那個漢女帶出來!”
托木倫臉上血色抽盡,隨手指了一個方向:“她已經跑了!”
腳步聲跟了過去。
托木倫轉身,塞了一張銅符給瑤英:“他們來得太快了,營地裏不安全,公主拿著我的銅符,趕緊往東跑,騎上那匹棗紅色的馬,那是我的坐騎,跑得越遠越好!我想辦法引著他們去西邊!”
瑤英心口劇烈跳動,接過銅符,“謝謝你,托木倫。”
有了這張銅符,沒人會攔著她。機會千載難逢,她來不及多說什麼,轉身跑開,沒有直接去找那匹馬,而是找到一個女奴,和她耳語幾句,飛奔著找到棗紅馬,一提馬韁,往東邊馳去。
先借著這個機會逃離海都阿陵,他忙著應付瓦罕可汗的人,顧不上找她,謝青他們很快會從女奴口中知道她逃脫了,她之前和他們討論過這種情形,得去約定的地方等著和他們彙合。
瑤英騎在馬背上,感覺到自己咚咚直跳的心跳聲。
她覺得自己跑了很久,營地早被她遠遠拋在身後,可天際處的巍峨群山依舊那麼遙遠,她咬牙揮鞭,催促棗紅馬加快速度。
身後隱隱傳來一陣落雨似的輕響。
瑤英身上發顫。
瓦罕可汗的人往西邊去了,不會來得這麼快……也許是謝青他們找過來了?
她閉了閉眼睛,回頭看去。
原野一望無際,綠草如茵,起伏的綠浪中,蹄聲此起彼落,十幾騎矯健肅殺的身影從山坡飛馳而下,策馬朝她追了過來。
不是謝青。
瑤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下一瞬,她回頭看向前方,揚鞭催馬,繼續奔逃。
蹄聲越來越近,勢如奔雷,大地震顫。
瑤英暗暗捏緊匕首。
眨眼間,宛如雷鳴的馬蹄聲已經近在耳畔,一匹高頭大馬追到她身邊,剛剛靠近,馬背上的男人遽然俯身,展臂攬住她的腰,直接將她從疾馳的棗紅馬上抱了起來,攬到自己身前。
瑤英劇烈掙紮。
男人皺眉,鐵臂鉗住她的腰,沉聲道:“別動了,是我!”
駿馬還在飛馳,耳邊風聲呼嘯,瑤英顫抖著抬起匕首,狠狠刺了過去。
男人一驚,一手攥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沒抓穩,韁繩脫手而出,被疾馳的坐騎甩出馬背。瑤英被他緊緊攬在懷中,也跟著一起摔落。
追上來的士兵嚇了一跳,驚呼出聲,連忙勒馬停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上前。
男人抱著瑤英重重地摔在地上,幾個翻滾卸了去勢,傷口撕裂,悶哼了幾聲,一把拍開瑤英手裏的匕首,撕開頭巾:“看清楚了,是我!”
瑤英天旋地轉,躺在草地上,大口喘息,手臂、腿上全都擦傷了,腳踝火辣辣的疼,不知道有沒有摔斷。
瓦藍的碧空,一隻雪白的鷹隼在半空盤旋。
她當然知道追上來的人是海都阿陵,看到他策馬疾奔的身影出現在山坡時,她就認出來了。
他一次次這樣玩弄她,她怎麼會認不出來。
海都阿陵皺眉看著瑤英。
她被嚇著了。
海都阿陵冷笑:“我說過,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會把你交給大王子的人。下次別跑了,好好在大帳裏等著!”
瑤英咬牙站起身,右腳落地,整個人疼得瑟瑟發抖,雙唇緊咬,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海都阿陵目光在她咬得發白的唇上轉了轉,眉頭皺得愈緊,長臂一展,勾住她的腰,打橫抱起她送到馬背上。
“回去。”
瑤英看一眼東邊的方向,緩緩閉上眼睛。
回到營地,海都阿陵抱著瑤英回帳,要塔麗過來照顧她,回到自己的大帳,撕開衣衫,紗布底下果然有血跡沁出。
醫者為他重新上藥。
部下圍了過來:“王子,大王子連葉護都殺了,不會善罷甘休,您不如先把文昭公主交出去,平息大汗的怒火!”
海都阿陵冷哼一聲:“大王子幾次試探,現在變本加厲,我將計就計,在營地養傷,他還是不肯罷手,文昭公主隻是個借口罷了!送一個女人出去就能平息事端嗎?!”
部下道:“不管怎麼說,先拖延一陣再說!”
海都阿陵擺擺手:“大汗派來的人我去應付,你們別管了,我自有主張。”
李瑤英是他的戰利品,他不會輕易交出去。
部下麵麵相覷,暗歎一聲,告退出去。
“托木倫,你留下。”
托木倫神色微變,轉過身,跪倒在地,握拳抵在胸前:“王子,屬下知罪。”
海都阿陵俯視著他:“你有什麼罪?”
托木倫伏在地上:“屬下同情文昭公主,怕王子為了避禍把她送給大王子,放文昭公主離開……”
海都阿陵沉默了一會兒,唇角一勾:“文昭公主美嗎?”
托木倫汗如雨下,心一橫,道:“美,公主是屬下見過最美的女郎。”
海都阿陵點點頭,接過醫者手裏的紗布,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淡淡地道:“男人喜歡美麗的女人,天經地義。你仰慕文昭公主,我不怪你,她是我的人,你喜歡她,就得先打敗我,才能從我手中搶走她。否則,一輩子別起其他心思。”
托木倫明白海都阿陵沒有動怒,連忙道:“屬下絕沒有這種心思。”
海都阿陵頷首:“大汗派來的人是斷事官挑的。騎兵沒辦法突破佛子的弓.弩車陣,大汗很可能要退兵,和佛子議和,這種關頭,大汗不會真的處置我。你們準備準備,我們要去沙城。”
托木倫呆了一呆,麵露喜色。
……
瑤英的腿真的摔斷了,醫者幫她接骨,她疼得一身的冷汗。
塔麗哭著幫她擦洗:“公主,您就從了王子吧,別再想著逃走了。王子聽說您孤身逃走,不顧自己有傷在身,馬上去找您,王子是狼窩裏長大的,暴虐成性,能對您如此,您……”
她欲言又止。
瑤英笑了笑,抬起頭,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你是不是想說我不識抬舉?”
塔麗眼神躲閃。
瑤英身上發燙,意識逐漸模糊:“我是被他搶來的!陪我和親的親兵、我的烏孫馬,他們一個個死在我麵前,上個月謝錦也因為傷勢太重沒了,阿青不敢告訴我……我都知道,我不能倒下,我要帶他們回去,讓他們魂歸故裏……我不會忘記,他羞辱我,折磨我,把我當成玩物……我熬了過來,所以成了一個特別的玩物……”
她是李仲虔帶大的,雖然多病,但是沒有受過什麼委屈,她有兄長疼愛,有忠心的部曲,她是一個人,好端端一個人,她不稀罕海都阿陵折磨她之後的那一點施舍!
可是他太強大,北戎太強盛,想要逃走真的太難了。
瑤英渾身都在疼,指甲陷進柔軟的織物,勾起幾條金線。
她睜開眼睛。
床上鋪著的不是尋常毛毯,而是一張旗幟,是她從葉魯部帶出來的,塔麗偷偷幫她收著。
王庭的旗幟,雪白金紋,有種遺世獨立的傲岸。
瑤英攥緊身下的旗幟。
曇摩羅伽。
一個慈悲的僧人,王庭的君主。
她還有機會,她不能放棄。
第6章
大帳裏,海都阿陵的部下和瓦罕可汗的人在對峙。
兩幫人馬氣勢洶洶,手都按在刀柄上,氣氛僵持。
一個細長眉眼、穿錦衣的男人越眾而出,輕蔑地瞥一眼因為受傷隻能坐著的海都阿陵,滿臉不悅地道:“阿陵,你不交出那個漢女,我們回去怎麼向大汗交代?葉護是和大汗一起長大的族弟,他不明不白死了,大汗隻是要你交出漢女而已,你這麼怠慢我們,是不把大汗放在眼裏嗎?”
海都阿陵抬眸,淡淡地道:“不敢對大汗不敬。不過和葉護爭執的人是我,前幾天偷襲葉護的人也是我,此事和漢女無關,我自會向大汗解釋清楚,至於葉護到底死在誰手上,大汗明斷,一定能查出真凶,不會冤枉了我。”
錦衣男人冷笑:“不錯,大汗明察秋毫,自有決斷!但是我今天是來帶走漢女的,她引得你和葉護刀兵相向,是不祥之人,天底下的美人那麼多,你不會為一個漢女得罪葉護的家人吧?把她交出來!”
他話音落下,跟隨他的人紛紛把刀,滿帳刀影晃動。
托木倫幾人勃然變色,也跟著拔刀。
海都阿陵眼神示意部下退後,站起身,走到錦衣男人麵前:“賀哆,我是大汗養大的,不會拿自己的女人出去頂罪,大汗要怎麼懲治我,我先領了。”
賀哆眯了眯眼睛。
海都阿陵停頓了一下,一字字道:“這個漢女,你帶不走。”
他沒穿甲衣,麵色平靜,賀哆卻感覺到了他身上隱隱約約克製的淩人殺氣,托木倫他們站在他身後,個個凶悍。
一隻深不可測的頭狼,帶著一群絕對忠於他的野狼。
賀哆定了定神,強撐著沒有露出怯懦之態,怒道:“這是你自己選的!既然你拒不交出漢女,那就別怪我下手不留情!”
海都阿陵一言不發,走出大帳,扯下身上衣衫,麵朝著瓦罕可汗所在的方向跪下,赤著的腰腹纏著厚厚的紗布,可以看見殷紅血跡透出。
“王子!”
托木倫幾人搶上前,海都阿陵搖搖頭,幾人暗暗咬牙,對望一眼,退了下去。
賀哆獰笑,揎拳擄袖,親自行刑。
營地裏的人不敢靠近,站在遠處觀望。
賀哆說到做到,下手果然沒有留情,長棒專門挑著海都阿陵受傷的地方打,托木倫氣得臉紅筋暴,險些把牙齒咬碎。
等賀哆停手離開,托木倫連忙扶著海都阿陵回帳。
醫者給海都阿陵換藥,他連吃了幾枚強心丸,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不多時,氈簾晃動,腳步聲由遠及近,一人走到木床前,皺眉道:“你居然為了一個漢女當眾挨打,難道你真像流言裏說的那樣,被一個漢女迷得神魂顛倒?”
海都阿陵睜開眼睛,翻身坐起,麵無表情地道:“這事和漢女無關,我和大王子他們遲早會起衝突。”
來人審視他片刻,“你心裏有數就好,你是堂堂北戎王子,神狼的後人,斷事官已經為你挑選好妻子,你的正妻隻能是北戎貴族之後,別為一個漢女前功盡棄!”
海都阿陵撇撇嘴角:“賀哆,說正事。”
賀哆臉上表情抽搐了兩下,掩下不滿,道:“我已經代表大汗責罰過你,葉護這事算是先揭過了。王庭久攻不下,軍中人心渙散,斷事官要你早做準備,大汗不久就會召你統兵。大王子他們的手段,大汗看得很明白,這次大汗為了息事寧人才派我來討要漢女,大汗知道葉護不是你殺的,你切勿急躁。大王子那邊,斷事官會替你留意。”
海都阿陵點點頭。
賀哆和他密談了一會兒,怕消失太久被人懷疑,掩上麵巾,悄悄出去。
“賀哆。”
身後傳來海都阿陵的聲音。
“記住你的身份,別打漢女的主意。她要是出了什麼事,我親自取你的性命。”
賀哆心裏一驚,出了一身冷汗,頭也不回地離開。
海都阿陵躺下養傷,一邊思考該怎麼應付大王子,一邊想著能不能趁這個機會在攻打王庭時立下功勞,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柔軟的手貼著他的額頭擦了過去。
海都阿陵即使睡在自己帳中也十分警醒,眼睛還沒睜開,右手已經飛快橫掃過去,閃電一般,緊緊攥住床邊人的脖子。
觸手細膩柔滑,女子掙紮著喘息,雙手攀著他的胳膊,不停掙紮。
海都阿陵眉頭輕擰,手上力道不減:“你怎麼在這裏?”
瑤英在他掌中顫抖,紅唇張開,麵上潮紅,滿頭鬢發鬆散,一雙眸子怒視著他,因為呼吸不暢,眼中淚水盈聚,眸光粼粼,濕潤中迸出兩道倔強的寒光,似有兩團火焰在裏麵熊熊燃燒。
振奮迅速湧遍全身,海都阿陵幾乎立刻起了反應,這樣的風情如果是在床上,該是何等的暢快。
他可以日禦數女,什麼模樣的美人都見識過了,但卻沒有哪一次能讓他有此刻這種難以言說、不可抑製的興奮難耐。
海都阿陵直接將人拽到眼前,對著那雙朱紅的唇咬了下去。
他淡金色的眸子裏滿是懾人的情.欲,瑤英睜大眼睛,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股力氣,使勁往後一仰,掙開海都阿陵的禁錮,整個人摔倒在地,劇烈咳嗽,渾身發抖。
海都阿陵被推回床上,猛地清醒過來,試著抬了抬腿,發現自己全身無力,完全使不上力氣。
“怎麼回事?”
他問,聲音已經恢複平時的淡漠。
瑤英顫了幾下,強按下驚懼,抬手攏起散落的發絲,回到床邊,舉起藥碗,“你挨了打,昏睡過去,發起高熱,托木倫要我來照顧你。”
海都阿陵喉嚨又幹又澀,底下還興奮著,身上卻酸軟沉重,傷口可能化膿了。
他聞到自己身上一股皮肉腐爛的氣味,望著帳頂,嗤笑一聲:“托木倫被你騙了,居然讓你來照顧我,也不怕你趁機殺了我。”
瑤英沉默,拿起水囊,喂他喝水。
海都阿陵咕咚喝了半水囊的水,喉結滾動,目光凝定在她臉上。
她脖子上還留著他剛剛掐過的紅印,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冰冰的,嘴唇紅豔。
他被賀哆當眾打了一頓,換做其他女人,肯定早就感動得淚水漣漣,她卻毫無反應。
海都阿陵笑了笑:“你照顧我的時候是不是在想怎麼做可以殺了我?”
瑤英眼簾抬起,漆黑的眸子和他淡金色的眸子對視,“不錯,我想了好幾種辦法,可惜托木倫還是留了一手,我沒有下手的機會。”
海都阿陵忽地伸手,抬起瑤英的下巴,手指摩挲了幾下。
“如果你成了我的女人,和其他北戎女人那樣為我生兒育女呢?”
瑤英迎著他迫人的目光,平靜地道:“那我就有更多下手的機會,殺一個沒有防備的枕邊人更容易。”
兩人離得很近,呼吸纏繞,卻沒有絲毫旖旎,一道氣息剛猛霸道,一道氣息柔軟堅韌,兩道氣息無聲地對抗、相爭,他看似掌控全局,牢牢地壓製著她,卻始終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順從。
海都阿陵明白,假如他先毀了兩人之間的約定,眼前這個女人一定會得寸進尺,利用這一點強迫他做出更多讓步。
他給不出,那就隻能殺了她。
要麼得到她,要麼毀了她,他不能容忍她在別人麵前溫柔小意,在別的男人身下歡愉。
就像他馴服不了的鷹,隻能被他親手掐死。
可他現在暫時舍不得就這麼毀了她,那麼多女人,唯有她可以挑動他的心思。
海都阿陵鬆開手,躺回枕上:“我餓了。”
瑤英眼皮低垂,眸中水光閃爍,柔弱無依的模樣,像是隨時會流淚——但她終究沒有落淚,轉身捧來托盤,遞到海都阿陵麵前。
“喂我。”
海都阿陵吩咐道。
瑤英一語不發,捧起碗送到海都阿陵唇邊。
海都阿陵頭昏腦漲,意識越來越模糊,其實根本沒什麼胃口,不過看著她不甘不願地伺候自己,心裏莫名快意,一碗清湯寡水也喝了下去。
“大王子的人還會責罰你嗎?”
瑤英忽然問。
海都阿陵挑眉,莫非她看著冷漠,其實心裏還是有些觸動?
他心裏很清楚她不可能關心自己,但是心底仍然有愉悅浮了起來,“你兄長和太子李玄貞會講和嗎?”
瑤英搖搖頭。
李玄貞不止一次咬牙切齒地告訴她,他不會放了李仲虔。
海都阿陵冷笑:“大王子也不會放過我。我不是大汗的兒子,可我比大汗的所有兒子都要優秀,所以我必須死。我是狼養大的,狼子野心,大王子、二王子……小王子金勃,不管誰繼任大汗,我隻有死路一條。”
從前,他是狼孩的時候,跟著母狼捕獵,赤.身.裸.體,毫無羞恥可言。
第一次看到部落時,他激動得無以複加。
原來他是人,這世上有很多和他一樣的人,他不是野獸的怪胎。
瓦罕可汗收養他,教他和人一樣走路說話,告訴他人不會像野獸那樣生活。
高熱讓海都阿陵的記憶更加清晰,他眸中暗流洶湧,“大王子他們找到我,告訴我,我是狼窩的野種,像狗一樣滿地亂爬,不配做大汗的義子……我想融入部落,必須要做一件事……”
瑤英眼底掠過一道了然。
海都阿陵並不意外她知道這事,她想殺他,一定打聽了很多他的往事。
她能這麼快猜出來,他唇角勾了一下,接著道:“我必須親手殺了養大我的母狼,他們才會接受我。我想做大汗的義子,想成為一個人,於是我拿著刀回到狼窩,親手殺了養大我的狼……”
他滿身是血,拖著母狼的屍體回到部落,等著大汗的獎賞。
等來的卻是大汗不敢相信、警惕的眼神。
大汗欣賞他的勇武,最後還是收養了他,但沒有認他當義子,而是讓他拜其他人為義父——他不是大汗的義子,也就不能和其他王子競爭大汗之位。
“他們告訴我,想做人,就得殺了母狼……我殺了母狼,他們又告訴我,我狼心狗肺,做不了人,以後一定會背叛部落……”
海都阿陵笑出了聲:“不管我是人還是野種,等我成為大汗,所有人都會臣服在我腳下。”
他身體強壯,天賦過人,他比其他人更出色,注定不會久居人下,他馬蹄所到之處,都會被他率兵征服,東方,西方,更遙遠的從來沒有族人踏足的地方,都將成為他的領土。
強者為尊。
弱小者會被無情捕殺,成為其他獸類的食物,強大的野獸才能吃飽肚子,在荒野中存活下去。
這也是部落的生存之道。
他絕不會坐以待斃。
海都阿陵的聲音越來越低,意識墜入黑暗,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他掃一眼床邊的瑤英,朦朧的爐火微光籠在她身上,她側對著他,靜靜聽他訴說,眉眼看起來格外柔和。
海都阿陵身邊有很多忠心的部下,一隻狼無法抵抗整個部落,也無法南征北戰,他從小就懂得怎麼收攬人心,讓別人為他出生入死。
除此之外,他沒有姐妹,沒有兄弟,沒有信得過的女人,也沒有孩子——孩子太累贅,現在的他危機四伏,不需要孩子。
女人能讓他身體銷.魂,但欲.望過去,他不想多看她們一眼,她們應該乖乖聽從他,在他需要的時候殷勤服侍他,為他操持庶務,以後為他生兒育女,讓他的血脈延續。
而他保護她們,讓她們衣食無憂。
。您提供大神羅青梅的嫁給一個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