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這裏,似是終於觸及心病,臉色驀地陰沉了下來,切齒冷道,“我爹死了以後,我年紀輕輕孤掌難鳴,武功沒練到家不,朝廷那頭又襲不成爵,這沒名沒分的侯爺當得心力交瘁……你這位好世伯,不幫我的忙,倒三五不時來打秋風、要好處!”
他倏而走近兩步,怨毒地死死瞪住章宿,陰森森道,“好一個倉山章!你他媽的,新娶的妾恨不得都要老子養活……老而不死的賊雜,也配張口閉口自詡世家!”
章宿發了狂一樣:“你有本事就一劍捅死我!我做了厲鬼也不會放過你!”他著忽然嚎啕大哭,聲音淒厲如肝腸寸斷一般,“我的孩兒,我的家業啊!沈大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哭到一半,他又瘋癲地哈哈大笑,“你不要高心太早!你這種廢物點心,就算練成金蟬玉蛻功又能怎樣?韓綺可還沒有死!他不定就藏在暗處,遲早有一要了你的狗命!”
方至低垂的眼睫忽而輕顫了顫。
但他沒有睜開眼來,隻是靜靜地在黑暗中思索。
這幾個跳梁醜怎樣攀咬內鬥,方至一概都不放在心上。他之所以奉陪到如今,隻是為了知道師叔六妙……或者韓綺的身份和下落。章宿死到臨頭,口不擇言,已讓他知道了一絲極其重要的真相——
韓綺並非沈家滅門慘案的凶手。白玉京與海侯府之間的所謂寶藏之爭,不過是藺王孫信口開河罷了。而藺合意不但與韓綺無仇無怨,甚至極可能是他的朋友!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方至心底的諸多疑惑頓時迎刃而解。
韓綺少年得意,初履中土,若是有要事待辦,或是為了尋仇,為什麼要帶上身懷六甲的夫人?海侯府又為什麼會存有他年輕時的像?
這或許是因為,他當年攜愛侶乘船而至,本就是來訪友的——
而他要拜訪的朋友,正是望海侯藺合意!
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沈家家主會因為他的緣故,而對藺合意高看一眼——
也許作為韓綺的好朋友,藺合意最清楚韓綺的底細:他坐擁白玉京的不盡財富,知曉一部絕世武功的秘籍,且因為一些方至還不清楚的原因,這令人眼紅的一切出現了某種可趁之機,令有心人可以伺機強取豪奪!
方至反複斟酌,隻覺得這個猜想極具可能。他甚至想到了更多,當年藺合意買船出海,帶回三船金銀珠玉……他是從什麼地方帶回了如此驚饒財富?沈家滅門案的一應凶手,為什麼各個都知道白玉京秘傳的金蟬玉蛻功?
十幾年前,沈家慘遭滅門的那個冬,為什麼恰好有個可憐的女人拚死生下了他?而相隔不過數月,滿身是血的師叔又渾渾噩噩地上了山——又是誰害了他?
方至一動不動地閉目趺坐,緩緩平複著內心難以言喻的起伏。
他仿佛隔著一層薄紙窺見了掩埋於過去的部分真相,但與此同時,更多的疑惑如潮水般湧來,他心中忽生出一絲敗興之釜—隱隱的直覺告訴他,也許他並不想知道藏在暗處的所謂真相。
這萬千思緒隻不過一刹那間,在場諸人全沒察覺。章宿的吼叫猶在耳畔,而藺王孫則暴喝道:“那就讓他來吧!到時候大家都是一樣的武功,我還比他年輕得多,他憑什麼來殺我?!”
章宿不及回話,藺王孫卻猛地削出了一劍!
那軟劍嗤嗤大響,霎時如三尺銀練般往章宿脖頸上一伸一卷。周昊人在四尺之外,眼睜睜見他長劍借勢一挑,地上忽飛起一顆花白的頭顱!
那頭顱在空中翻滾兩圈,被章宿腔子裏驟然噴出的鮮血淋成了血葫蘆,這才“啪”一聲摔到地上,骨碌碌滾到一座銅像的下方。
周昊隻覺被人勒住脖子般的窒息,他牙齒咯咯亂戰,半晌才尖聲叫道:“你殺了人!我們……我們好聊!好了和從前一樣,一切平分!”
藺王孫冷冷道:“平分?你們不如去問問沈世伯一家,這些年他們人在陰曹地府,收沒收到應得的那一份?”他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到額角青筋暴綻,握著軟劍的右手止不住的顫抖,口中哈哈大笑道,“你們現在有什麼資格和我平分?!”
周昊已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了。他本來相貌堂堂,眉目冷峻,行走江湖自有一番威儀風度,此時灰髻歪斜,衣著髒亂,圓睜的兩眼幾乎要湧出濁淚來,神色已驚恐到了極致,與賴在街旁乞討的髒花子也沒半點區別,“世侄,不,侯爺,侯爺……你饒我們一命,我們什麼也不要了,什麼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