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八隻點亮的蠟燭倒覆了五隻, 銅磚上慘青幽冷的光自下而上的放射著,將藺王孫癲狂森然的臉孔照得如同鬼魅一般。本來瑟縮角落中的新娘子被他暴起一掌嚇得驚聲尖叫,慌忙中將手裏唯一的蠟燭都胡亂地拋了出去,癱軟在陰影中不住地大哭。
藺王孫側對著她,吝於賞去一道眼角餘光,隻冷冷道:“你再發出聲音,我就宰了你。”
新娘子的嗚咽霎時到近乎於無。
模模糊糊間,她兩條手臂有氣無力地撲騰了兩下,似乎奮力地牢牢捂住了嘴, 身體則隨著強自壓抑的啜泣而微微抽動。
藺王孫道:“很好……”但話音未落, 他忽然劇烈咳嗽了起來。
這陣嗆咳來得倉促猛烈,藺王孫牢牢抓住胸前的領口,咳得不由自主地弓下了腰。他的表情異常痛苦而扭曲, 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從嘴裏咳吐出來。楚留香隻見他顴骨上的潮紅直蔓延到脖頸上, 那張蒼白清秀的臉孔眨眼間漲成了血紅色, 仿佛一顆要爆瓤的西瓜一樣。
咳著咳著,藺王孫“哇”地噴出一口血來。那口血落到銅磚上,被燭火照得異常鮮豔赤麗,楚留香瞧見,不由色變道:“你得了肺癆病?”
藺王孫則終於舒服了些,他抽出一條手帕緩緩擦淨了下頷淋漓的血漬, 古怪短促地笑了一聲:“肺癆?”他斯斯文文地搖了搖頭, 平靜道, “我沒有得病。……但這遠比得病還要可怕。”
不知想起了什麼, 他臉頰上的肌肉猛地抽動了一下,口中幽幽道,“哪怕得了癆病,我堂堂一城之主,窮極閩南千裏的名醫寶藥,好生調養之下,難道還找不到吊命的法子?怎麼也能再活個幾十年……可這個鬼東西……這個鬼東西……”
章宿適才摔倒在地,腮邊被蠟油燙起一串燎泡,連胡子都燒爛了一塊,此時正拚了命地伸頸前掙,妄圖坐起身來。聽了這話,他立時神容猙獰的大罵道:“哈哈狗崽子自作自受!短命缺德的藺獨眼當年本就練功暴斃而死,你這上不了台麵的庸才竟還敢自尋死路,去練那本破經!怎麼樣?練到如今,是不是一動武功,渾身便熱血如沸,經脈刺痛難忍?”
周昊周奇二人匍匐在地,正勉力往牆邊爬,聽章宿如此尖刻辱罵,不由得一齊大驚失色。
周昊忙爬都不爬了,叱責道:“章老兄,你的是什麼胡話!咱們幾家同氣連枝,老兄弟間數十年來情同手足,難道都是假的麼!?”
他見藺王孫嘿嘿冷笑,卻不搭話,不由得心肝肺都一齊涼透了,極難看地笑道,“世侄,咱們是你的叔伯長輩,就算一齊找到了寶藏,也不肯與你這孩子爭搶的。無論這門後麵有什麼東西,你盡管取走就是,何必要偷偷下毒,寒了咱們的心呢?”
藺王孫聞言拊掌大笑,和顏悅色道:“周世伯得極是。隻可惜,原來世伯可不是這麼想的。若是侄早得了世伯這句話,又何至於想方設法地做些下毒勾當呢?”
罷,他長歎一聲,緩緩從腰間抽出一柄銀光燦爛的軟劍。
周奇分毫不知他還藏了這麼一手,霎時色變道:“你……你要做什麼?”
這柄軟銀劍被藺王孫握在手中,觀之輕薄之極,恰似湛湛秋水一般。他持劍輕輕一抖,劍身嗤嗤爛響,如蛇信吞吐令權寒,“句不客氣的話,諸位世伯都是人老成精,歹毒無比的貨色。牽星山莊前鑒未遠,侄我深恐不先下手為強,到時便要給諸位世伯吃得骨頭渣子也不剩了!其中百般為難,也隻好請世伯多多擔待一二。”
章宿嘶聲道:“你放屁!當年沈大哥給韓綺使暗器打死,咱們何曾想過別的?沈家一百多口如今死了個絕,殺人放火的那些事,哪個不是你爹帶頭幹的!”
他這一番話恰似響雷當空劈落,直讓楚留香渾身一震!
沈家滅門案空懸數十年,誰能想到凶手竟是幾位威震閩南的前輩大俠!
楚留香心底深處忽而湧上一絲不出的寒冷,不由失望地閉上了眼。他從來不願意將朋友想成是壞人,哪怕心中早有深深的懷疑,但不到最後一刻,他仍不肯輕易去下定論。
可現在已經清楚了。
藺王孫推心置腹的那一番懇談,什麼海島寶藏、誤認令牌、尋仇滅門……甚至照顧遺孤,一切全都是他胡編亂造的謊言!
而章宿仍然在破口大罵:“姓藺的老東西吞下牽星山莊,在海侯城裏吃了個滿嘴流油,作威作福幾十年,就生下了你這條屁本事沒有的崽子!兩麵三刀的下作玩意,給缺癩皮狗才混起來的暴發戶,要不是因為韓綺的事,沈大哥高看他一眼,憑他也配與我們稱兄道弟!我呸!真是什麼爹什麼崽,你生就是一條夾著尾巴偷偷咬饒狗雜種!”
藺王孫毫不在意他辱罵自己的亡父,哈哈笑道:“我看你這個老東西,才是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為零兒浮財,在沈家園裏刮地三尺,嫂嫂嫁妝箱子都恨不得扛回家去,這也倒罷了!我爹吞下牽星山莊不假,但每年多出來的生意出息,你這貪得無厭的老東西要得還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