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時隔多年,我已經不記得當時生曼兒時的具體情狀,光記得很疼,覆蔽一切感知的疼。
明晃晃的閃電耀得室內恍如白晝,一下又一下,猝不及防地把人推往光明的頂峰,又狠狠地拋向黑暗的深淵。
撕裂的疼痛如巨浪澎湃而來,總覺得已疼到極致,然而下一刻,卻還有更劇烈的疼痛等著你。
無邊無際的疼痛中,我恍恍惚惚地想,別人都說戰爭慘烈,可是在戰場上,會有這種寸寸分裂的痛苦麼,會有這種真真正正的浴血奮戰麼?
真的是浴血,從自己體內流出來的血,把自己吞沒。
越來越急促的呼聲在耳邊回響,是吳語,可惜我聽不懂,可即使聽不懂,我也知道,她在催我用力。
用生命使力。
手中的緞帶幾乎扯斷,波湧的汗水濕透了衣發,一生中所有的氣力、毅力、心誌全凝聚在這一刻噴薄而出,而後隨著洶湧不止血流,走向虛無――
不知道過了多久,肆虐的雷電終於停止,隨著身體的驟然一鬆,一聲清亮的嬰啼如天倫之音響徹內室,我像被擠幹水分的軟皮子,甚至都沒來得及泛起一絲喜悅之情,便被鋪天蓋地的鬆弛感和疲憊感吞沒了意誌,軟塌塌地沉入最深的黑暗……
噪雜和喧囂什麼時候響起的我並不知道,產婆們在我耳邊大聲呼喊著什麼我也聽不明白,我的意識飄飄忽忽地遊蕩在濃厚的黑暗中,如一縷時斷時續的遊絲,無牽無掛,無知無覺。
“夫人,夫人,你千萬不能睡過去呀,還有一個,你再努力一下,再努力一下呀!”
朦朦朧朧中,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因為緊著嗓子,帶著哭腔,那聲音聽起來很怪異,不像平時的她。
眼睛似乎睜了一下,看到一張急切流淚的臉,是棠,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的每一個字都很用力,都聽得明白,可組合到一起,卻如迷霧一般讓人費解。
“還有一個孩子,夫人,再努力一下!再努力一下!”棠的表情似哭又似笑。
我迷茫地看著她,神識有些渙散,心底卻不由自主地緩緩浮起曼兒那張麵孔,頓時一股心酸湧上來,我艱難地張了張嘴,喚了一聲“曼兒”,卻沒有絲毫聲音,又緩緩閉上了眼睛。
一勺的苦澀藥汁灌進口中。
我的神智不由自主地清明了一些。
再看到棠那張流淚的臉,聽到她急切的聲音,我陡地明白發生了什麼,甚至來不及湧起什麼感情,我便憑著一股本能,收拾起早已四散的心力,開始新一輪的努力。
那感覺,像繃到極致又放鬆下來的弓弦再次繃起,像擠幹水分的皮子又重新擠壓暴曬了一遍,像燃過一次的木炭第二次投回爐中。
拚命擠出最後一絲生命力。
重新回歸黑暗的那一刻,我甚至沒有來得及聽到孩子的哭聲。
我沉入一團黑暗的包裹,沒有喧囂,沒有波動,沒有溫度。
我像一縷柔弱的氣息棲息其中,無喜無悲,澹靜如水。
時間浩瀚廣袤,好像回到了世界之初的洪荒,無邊無際的混沌中,一縷清風輕輕掠過,好像還帶著某種植物潮濕的芬芳:“煜知道你會醒來,煜不管那些醫生說什麼,煜知道,婧一定舍不下我們的孩子。”
“煜給孩子們起了名字,男孩叫震,女孩叫曄,因為他們出生在一個雷雨閃電之夜,婧,你喜歡嗎?”
黑暗濃鬱深厚,我很快便被吞噬其中,聽不見了風聲。
再次聽到那個聲音,仿佛變成了回流的低咽:“婧,你不能這樣,煜等了你二十多年,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都在等你,你不能就這樣離開……你還沒有看到我們的孩子,還沒有見到公子曼……”
心重重一抽,某種又澀又痛的感覺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可此時的我已無力分辨那是什麼,便又沉入黑暗中。
耳邊的聲響漸漸豐富起來,男聲、女聲、腳步的摩擦聲、淙淙的水流聲,各種聲音滲入夢境,幻化成一副又一副的畫麵,我便在這些似真似幻的畫麵中沉沉浮浮。
我夢到自己來到一條大河邊,河水茫茫,歌聲飄渺,依稀是許多年前的另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