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我會保護你(2 / 3)

寥寥幾句話,叩謝皇恩之後,就有林傛倩沉靜地站起身,低聲道:“殿下去歇著吧,這裏傛倩來。”

軒轅修博垂眼看過去,隻見一個素顏清麵的女子溫柔地看著自己--林傛倩還未梳妝。沉默地在她身上看了一遍,軒轅修博點點頭,淡淡應了一聲,才旋身往回走。盡管他步子邁得緩慢,一如尋常,卻不得不承認他的心裏是歡快了幾分,沒有一夜喝酒的疲倦感。

仿佛,是剛才看視林傛倩的那一眼,讓他陡地清了一宿未眠的疲倦,身上縱然是令人擰眉的酒氣,但也不至於那麼令人難忍了。想起依舊留在酒窖裏的夏卿淩,軒轅修博徑直往後院走去。

泥土裏泛出的土腥味彌散在空氣中,應和著那股濕氣,讓軒轅修博心裏不耐煩起來。也幸好,昨夜雖然大雨不斷,現在總算是晴了天,總不至於讓他的心情不再那麼泥濘。

父皇讓他在府裏好好休養幾天,倒也及時。昨晚不曾想到這酒一喝,居然會罷不了手,和夏卿淩幹脆一人一邊靠坐著,偶爾幾句話,就這樣一直喝到雨停了。一想喝了一夜的酒的後勁,軒轅修博正在心裏估量著是不是同那個目光仍舊清明的侯爺打個商量,等他先去早朝回來繼續喝,就聽一道纖柔的女聲響起。原來是林傛倩來請他去見宮裏來的公公!

現在,沒有上早朝之憂,他又是否要同那個侯爺繼續喝酒?

腦子裏驀地浮現那一張素顏小臉。軒轅修博心念一轉,已經有了決定。

皇子府的酒窖隱在假山後方。軒轅修博旋身繞進去,推開那一扇門,拾階而下。酒窖裏用著特殊的螢石鋪建,一走進去就是沁心的涼意,最適合藏酒。酒香較之前他離開時已經更濃了!軒轅修博微微吸氣,入到喉間的那股酒甜味讓他人一怔,步子已經邁得更快朝裏麵走著。

幾十壇的大酒甕陳放在窖裏,散亂之間又有特別的排列,每甕之間空足一個人過往的地方。

軒轅修博微微眯眼,果然看見最裏麵的靠牆處有人影。他走過去,目光從那幾碟吃食上順過去,心裏漸漸有些暖意。喝下的酒,此時似乎才騰起酒意來,讓他驀地覺得腳步有些浮空。索性凝神走著,順順暢暢地走到那個男人麵前。

夏卿淩正抬眼看過來,微帶笑意的嗓音聽起來十分開朗:“你來了?”

他揚揚手上抓著的酒壇子,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殿下可不曾拿出這等好酒1

“這是……”軒轅修博看著那酒壇上封處的紅繩,驀地噤了聲。北齊國的夏卿淩,絕對是酒友中的上品!

有著濃厚的品酒經驗,似乎也曾細細研究過酒一樣,對各色酒的特點味道了如指掌。縱使他皇子府的酒窖裏藏了幾款頂級好酒,偏生對方一聞二嚐就能說出個所以然。這一夜,他們倆隨性而為,任意輪流挑著酒,每個人喝二兩,目的就是為了尋到一款二人都看好的酒。

撇開他們之前的那些對立與立場,兩個人的相處這一夜裏簡單到極點。而避著風雨喝酒,身邊還有一個話不多不少就那麼幾句的酒友,這種美好卻是難得!但是,現在……

軒轅修博直直地瞪著那一壇子酒,目光有些閃爍。

這酒,隻得這一壇了。他那日親自收到這裏放好,當時並沒有多想什麼,如今看到了卻是一愣。方才空氣裏的酒甜味,掀起他記憶中已經翻過去的那一頁。這酒……

夏卿淩穩穩地拿眼看他,好似看出了點什麼,目光又重新移回手裏的酒壇子,雙目輕輕一闔又睜開,笑道:“怎麼,本侯拿了壇不該喝的酒?”

“侯爺說笑了。”軒轅修博笑著回答道,語意一轉,開口:“隻是……天已經快亮了。侯爺不回去歇息嗎?”他無意再喝下去了。

夏卿淩卻斂眉,嘴角緩緩勾起:“本侯還道尋到好酒,定能灌醉殿下了。殿下已經累了?既如此,那……”他緩緩將手中的酒放回原處,站起身來。

軒轅修博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但他就是在那壇酒又靜靜放回原地的時候,突然生出那樣一種感覺:好似原本收著它的舉動一點意義也沒有。他的目光在那酒壇子上一轉,陡地出聲道:“侯爺且慢1

夏卿淩抬眼。

“……侯爺,這酒隻這一壇,當真有把握能將我灌倒?”

夏卿淩輕捋袖口,笑道:“自然!”

軒轅修博拿起那壇酒,遞與夏卿淩。兩人移步出來,站在桌邊。夏卿淩熟練地將壇子裏的酒一分為二,倒入兩個小口徑的酒壺裏。

酒意渲染,夏卿淩幾乎是在聞到酒氣的那一刻,就開始覺得醉了。這一壇酒,確實是上品!

軒轅修博就站在桌前,看著夏卿淩的每一個動作,最後將目光定在那被揭開放到一邊的酒封。紅紙上有著碎金點,皇家禦用的紅金紙上有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字。

夏卿淩注意到他在看什麼,淡聲笑道:“封酒之人必是貴氣!瞧這上頭的字,墨跡清晰,墨香猶在……”最重要的是,那一個“封”字寫得大氣淋漓,非上位者誰能有這樣的氣勢!

軒轅修博輕應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夏卿淩懶懶地拿起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縮回自己靠躺了一夜的角落:“請!”

入口的酒是圓滑細膩的質感,醇香刺激著口腔。夏卿淩露出讚賞,慢慢咽下那一口酒。微辣地滑下喉頭,似乎直抵心肺,一股溫濕的暖意慢慢生出。體內早已留存的酒意漸漸騰起,果然不出他所料的,被這一口酒全數勾出。

這一口喝下去,夏卿淩自覺雙眸已染上了薰意,原本就輕闔的眼皮順勢閉上,臉上帶著莫名的笑容。

軒轅修博看過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一幕。

那個閉著眼似乎細品酒味的男子,嘴角上揚,雙目輕闔,臉上帶著的是祥和的平靜。但軒轅修博就是覺得恍然看到了一種落寞,原本要喝酒的動作頓了下來,開口道:“侯爺可是在傷心?”

說“傷心”這兩字未免太軟,但軒轅修博這次卻相信自己的感覺。這位北齊國侯爺的臉上,確實是浮現一種痛意。似有掙紮卻又掙不脫,似乎想挽回什麼卻隻是徒然,那樣的情緒,他軒轅修博不止一次有過。他,又怎麼可能會錯認?

夏卿淩的回答卻是出乎軒轅修博意料的。他靜靜舒展著自己的手腕,又重新握住那酒壺,才輕輕應了一聲:“難道殿下不知道,一整晚,我都是這樣嗎?”

一整晚?

軒轅修博訝然。更何況,方才夏卿淩說的話裏第一次沒有自稱“本侯”,卻說了一個“我”。這,實在是難得聽到的字眼!

似乎夏卿淩有意打破他們之間固有的身份與立場一樣,他睜開眼,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說的話卻是:“昨夜問的那一句,你可有了答案?”索性連“殿下”也不稱呼了。

軒轅修博很快反應過來他指的哪一句話,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道:“夏兄問的,我暫且還沒有答案。”他也從善如流,不再“侯爺”稱呼他,一句“夏兄”到好似回到了兩人初初見麵的那一次,冒雨迎接的卻是那個動作緩緩躲在傘下的富貴公子。

之於他問的,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不是隻有皇位,他,沒有答案。

“嗯。”夏卿淩應了一聲,也不再深究。指腹在那光滑的酒壺身上打轉,輕輕滑動,話鋒一轉:“舊日,先父常說養出了個酒漢。小時候就拿著酒喝得醉醺醺的,時常被訓。”

軒轅修博沒料想他會說起這個,一時微愣,隻是應了一聲:“嗯。”

“他卻也不想想,是誰每日吃飯時候喂我酒喝的。日日喝,自然養出個酒漢來!”夏卿淩輕輕笑出聲來。

軒轅修博點點頭:“想來夏大人亦是好酒之人。”父與子喝酒,似乎經常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除了他自己……

夏卿淩眯眼細想,終於想出個大概:“的確。先父生前最愛的就是尋各處的酒,可惜娘管得厲害,他倒不曾喝得痛快過。那些酒,都便宜我了!”也是秉著孝順之道,他次次挑著爹想喝而不能喝的酒替他喝了,每每爹怒斥一聲“孽子”,偏生娘就站在一旁,也不好訓斥太過。那時候,洳兒總是躲在一邊偷笑,然後在接到他的眼神示意之後,才軟聲安撫暴怒中的爹。

情況有了轉變,似乎是從他投到南宮將軍帳下開始的。

他這個被軍士斜眼相待的公子哥,偏生是個好酒友,年紀雖小,卻獨得南宮老將軍的看重。他爹酒窖裏的那些好酒,再也不是他獨自一人喝了。常常是挑上一壺好的,直接去往南宮將軍府裏與老酒友一道喝。

“……兩人喝酒比一個人喝痛快多了!南宮將軍也會記得在我告辭的時候送上一壺自己的珍藏,好讓我帶回家去,總不至於第二天又聽聞夏府的公子偷酒喝又被訓斥了。先父也往往是趁著這個時候,光明正大地喝上幾杯佳釀,不忍拂了南宮將軍的美意。”天知道,到最後,已然成了他爹精挑細選好酒讓他帶去南宮將軍府上了。

軒轅修博聽得有趣,這父子之間貓鼠玩弄的手段,聽起來倒也有意思。至少,這些他不曾有過。

“夏大人過身到如今也已經七年了吧!不曾想,當年的你又是怎樣撐起偌大的夏家的。我雖是一國皇子,若細數起來,卻比不上夏兄你了1論能力,論手段,這夏卿淩都是三國間數一數二的人物。當年夏家一夜間新舊交替,白事未盡,婚事接踵而來。相信無論是誰,都是抱著看好戲的態度等待著百年夏家的覆滅的。

當年的夏卿淩,才多少年歲,已經能夠沉穩如此,一手料理喪事,穩固夏家內外。隨後奉旨將自己的親妹妹嫁入皇宮,到如今,除了那夏家皇後一命嗚呼之外,這夏卿淩所做的事情似乎是沒有一件是做錯了的!

這樣的人物,如今卻拋卻兩人對立的身份與立場,你我相稱,痛快喝酒,暢言過往……這,實在讓人不敢鬆懈!

夏卿淩仍是笑,聲音卻越發地淡了,說出的每一句卻又挾著濃鬱的回憶口吻:“若說,那些年月,我一直都隻苦撐,不知道殿下信或不信……”

軒轅修博訝異地看他一眼,“噫”了一聲。

夏卿淩笑著喝了一口酒,仍舊以著平淡的嗓音好似說著別人的過往一樣:“先父原本有意送我從軍,就是為了讓我多懂得職責所在,學會承擔。隻是……他的死,來得太意外,連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臨終時,他也不曾多說什麼。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的他,定是遺憾的。不曾將我這玩笑人生的主兒引回正道就去了,定是不放心夏家……”

“那之後……”

夏卿淩看過來,開口:“你可曾遇到過那樣的人?頂天立地,疼你如子,亦師亦友。不論是什麼,他都傾囊相授,隻希望你也能長成一個男人。”他嘴角輕勾,露出笑容,滿滿的感慨在其中:“我有幸,遇到了南宮將軍!”

隻可惜,那一段苦中有樂的日子再也不可能有了。那個時候的他,滿肩的重擔,時時刻刻想著朝堂中事宜,後宮之中洳兒的處境以及夏家上下的安危。整個人可以說是一張滿張的弓,任何一個風吹草動都可能會讓他放出箭去。他也不再去南宮將軍府上,一旦入朝為官,身居要職,無論私底下如何交好,都應該避嫌。

一邊是南宮將軍手握半壁江山的力量,一邊是皇後親兄長、官居文官之首,這樣的交好如何能不讓上位者懷疑?夏家正值危險之際,他自當削弱自家的存在感,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將目光盯上他們。

隻是……

那個爽朗的硬漢子,縱使知道這朝廷中的詭譎,也不曾忘記他這個小酒友。每每在他困頓憂心之際,私底下請他在外喝酒。說是不談公事私事隻喝酒,卻處處提點他、幫扶他。若非如此,夏家縱使能夠在他拚盡全力保持下來,也隻是強弩之末。

那個指點自己改善袖箭設計的老酒友,那個待他如親兒的賢良夫人,偏偏就那樣死在了雪家的算計中。而他,夏家的家主,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卻什麼也不能做,隻能一如既往地繼續活著,不表現出一絲的關心。夏家的死士被派出去追查南宮琰的下落,找尋凶手的線索……

上天的安排何其可笑!

雪家就是策劃這次刺殺事件的凶手,偏生是雪家的小姐救了重傷的南宮琰。

當他知道這個消息,隻是覺得疲倦。那年,他才多大的歲數?心裏已經埋了一個隨時就會要了夏家上下所有人性命的秘密,如今,又要被迫多知道一個!雪家背後的勢力,他自然清楚。但……

北齊國勢力的交纏,已經容不得他再插上一腳。夏家保存自己唯一的法子就是隱,隱到誰都不覺得它是個威脅的時候,隱到眾人都以為夏家的家主隻是一個善於提點青年的人。但同時,他也不能讓夏家太弱。夏家一弱,宮中的各方勢力又怎麼會忌憚夏家而敬畏皇後呢?洳兒她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這一忍,他沉默地看著那幾個少年是怎樣赤紅著雙眼在滿是蒼白的靈堂裏大打出手、痛哭出聲的。他也在沉默中看到了他們奮力長成、撐起自己一片天的努力作為。

他從未想過,他們幾個會有如此相像的命運!

如今,算是好的吧?他也可以不負良心,對那往生的酒友說一句“你放心走吧!”夫人、將軍,那幾個少年,如今都已經長成了……

軒轅修博聽得入神,他倒不曾想過這些往事背後居然有這麼多的牽扯。若非當事人說出來,誰會想到,一貫冷肅中自帶清傲的百年夏家現任家主曾有過這樣的歲月?想到他言談中不露絲毫情緒提到的南宮將軍,軒轅修博暗自歎一口氣。南宮將軍的威名,誰人不知?隻是……

“當年的刺殺計劃,確實是出自我的謀劃。”軒轅修博靜靜出聲,然後沉默地喝了一口酒,雙眼看過去,不想放過對方每一絲的反應。

“嗯?”夏卿淩聞言看過來,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才露出一抹笑,道:“自然是你。當年南宮將軍奉命出兵,與你們南齊國隔江對峙,互為震懾。雙方偶有動作,次次都是將軍占了上風。自然,你們會懼怕。有朝一日,若北嶼國有心無視當年與大燕後定下的十五年盟約,到時候……”

國危亡將不存之際,自然是想盡法子怎麼樣去守住自己的國家的。更何況,三年前南齊國大皇子奉命隨軍留守邊疆,這等大事不可能他不知道。能夠想到利用雪家刺殺南宮將軍夫婦,使得北域舉國上下皆震動,這樣的釜底抽薪的計策沒有人能隨便定下!這些,他都知道,唯一讓他困惑的卻是……

“今日所說的話,權當酒後醉語,我們聽過也就罷了。”夏卿淩動了動身子,換了個姿勢,眼見軒轅修博認同自己的話點了頭,才開口問出來:“我隻有一個疑問。雪家這顆棋子,已經在北嶼國紮根十來年。這,到底是誰放的?”十多年之後,雪家恰巧成了謀殺南宮將軍最好的人選。雪家,又是否與……一樣,都是帶著那樣的使命一直生存下來的?

軒轅修博動了動唇,顯然心裏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將這等事情說出來。酒後醉語固然保險,但……麵前這個行事曆來詭異的男子,真的可以相信他?

然而雪家早已覆滅,此時談論也無礙。北嶼國已經不存在,夏卿淩如今更是新國舊臣。他既然能夠和自己坦言那些舊事,自己似乎也該信他一信。一切,不過都是酒後醉語!

軒轅修博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終於說道:“想來你也知道,我們南齊國之所以能保的這些年的平安,全靠當年大燕後謀略雙全,與兩國定了十五年之盟。這算來應該是皇家秘事,大燕後早在父皇未登皇位前就已經與北嶼國雪家有了密切往來。當年……”

有什麼觸動了夏卿淩的記憶,他驀地出聲打斷:“當年大燕後大婚,北嶼國正是派的雪大人來賀的。”難怪,難怪雪家會在幾年之後毫不猶豫地接收了南齊國的帝女悉心照顧養育,也難怪雪家會那般大膽設計了刺殺置南宮將軍於死地!

而軒轅修博的補充正好驗證了他的猜測:“的確是那一次契機,雪大人來南齊國的途中遇險,險些被害,幸得大燕後娘家所救。為報恩,雪大人許下諾言,有生之年必定信守諾言一償恩情。”

原來,這一切,都是那位早已逝去的大燕後在推動!

“可悲1夏卿淩冷冷地注視著地麵,低聲喃道:“他既已收留帝女,自然已經償還恩情。又罔顧國之安危,居然殺害了南宮將軍及夫人。最終自己一家滿門,不得善了,卻是為了他人做嫁衣,全無國之大局觀念。可惜南宮將軍及夫人的性命……”

軒轅修博靜靜看著他灌了一口酒,才出聲告知真相:“這其中也並非單為報恩。雪家雖欠恩情,但早在帝女由他們收養起,那恩自然已償。之後的刺殺,是我們設計讓雪大人誤以為南宮將軍與西陵國交好……”隻不過那雪大人並不能將他拿到的證據公開,不能指認西陵國,所以才會……

他驀地噤聲,沒有再說下去。此時的夏卿淩怕是知曉了他最不曾想到的陰謀,所以他的麵色才會陰鷙成這樣。

誰也沒有說話,兩個人同時保持著沉默,不作聲地將目光全都放到自己手中的酒壺上,沉默間各自喝著酒。

沉默好似是緊繃的一條絲線,被驀地撩高又放下,徑自上下彈著,晃蕩出一片光影婆娑。不再言語的兩人,各自依著一處,隻一口一口喝著酒,品著自己的心思。

在夏卿淩那邊,有的是震驚,是不敢置信,是多年之後回想當年時滿滿的遺憾。他想過許多可能,甚至也將雪家置於那樣的位置考慮過。他總以為,南宮將軍及夫人的性命,是因為雪家一定程度上的叛國通敵所致。卻從未想過,現實居然會如此不堪!雪大人做出那樣的決定居然是因為被誤導,以為南宮將軍與西陵國……

有一種細碎的疼痛慢慢侵蝕著夏卿淩的胸口,那種沉重感他不是第一次感知。在那個昏暗的黃昏,那個一手將他養成酒漢的男人油盡燈枯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心情。在他替洳兒親手蓋上紅蓋頭送上花轎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心情。在消息傳來,確定了南宮將軍一家遇襲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心情!

“你……”軒轅修博終於出聲,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夏卿淩親口說的,南宮將軍夫婦待他如親兒,這個遲來的真相必定讓他一時難以接受。隻是……

夏卿淩驀地闔上眼,再睜開時,臉上已經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如平日裏的清和安逸。他微微抬眼看過來,笑了:“往事已矣。能從你口中知道當年的事,也算是一種安慰。若是尋常人家,也許能言談仇恨。不過……”

他揚了揚手中已經半空的酒壺,緩緩搖頭:“你我今日既能這樣坐著喝酒,正是因為你我之間還隔著兩國。若是身處你的立場,我也會為不費吹灰之力就除去國之威脅而高興的。實在無須……”

後麵的話他再也沒有說下去,隻是衝著那邊晃晃酒壺,道了一聲:“我已喝了大半了,你呢?”

軒轅修博同樣的動作舉舉酒壺:“也許今天會是夏兄醉倒了……”他現在隻覺得越喝神智越清楚,一點也沒有醉的感覺。喝酒在他的腦中,已經簡化成舉壺、就口、喝三個步驟了。

“拭目以待了!”夏卿淩笑著回應。

“夏兄可曾有過後悔的時候?”這樣的人,他一生之中可能也極少能遇上幾個吧!那渾然天成的淡然,有時候讓他生出一種感覺,也許這個事事都看得極淡、似乎置身事外的人,仿佛不是人世間的存在。身處這樣時代的人,怎麼可能會修出這等平靜?

自從夏卿淩住進皇子府,他時常會尋思著,那些調查中傳聞中的那個夏卿淩真的就是麵前的這一個?差距似乎不是一點點的大!

夏卿淩,弱冠之年接任百年夏家的家主之位,在風雨飄搖中支撐著夏家一路走到現在。這個北嶼國的國舅爺,親妹妹貴為皇後卻被謀害,他卻一點動靜也沒有。被趙麟關入天牢,眼看夏家即將覆滅的時候,北嶼國卻先一步滅亡,保全了夏家。而他,則順勢成為新立的北齊國第一侯爺。他門下的學生,迅速地成為新生血液湧入北齊國朝堂,撐起整片江山。

這樣的人,似乎隻是一個究於文字的人,卻握有北齊國的未來。而他為人處世的落落大方,絲毫不懼不怕,更是贏得了自己的欽佩。就連他這樣貿然地住進皇子府,似乎也不怕外人言道。

眼見夏卿淩微闔著眼喝酒,軒轅修博又道:“機會難得。能與夏兄摒棄一切這般喝酒,似乎還是新鮮經曆。我如此冒昧地問話,若夏兄不想答,也……”

“人生在世共如此,天意難違,又有什麼好後悔的。好比你的身份,可容許你有任何後悔的念頭?哪一件事情不是千思萬慮才做出的決定?”夏卿淩眉眼清疏,目光沉靜,看向那邊已然是半躺著曲起一條腿喝酒的人。他收回目光,笑著抬手輕掩自己的臉,遮住雙目。“雖這般,我心頭卻依舊放著一件後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