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活著,像泥土一樣持續(2 / 2)

有時候,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想自己看著自己流眼淚,卻看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到有的男人動不動就是眼淚,我很羨慕。我喜歡張愛玲,越讀越喜歡,從她那裏我看到自己,她的文字就是鏡子,對我來說。一位女士說,女人不能讀張愛玲。我一下子就怔了,因為我沒有想到她能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她也有一段傷心史。一般的女性如何能說出這般的話來?

把恐懼直視到底,把一切都逼到極限,看看後麵究竟有什麼?決然,絕然,很多時候是需要的,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怕的。看破生死,勘破空幻,人之一生不就是那麼一回事,齊生死、等萬物,氣之所聚為人,氣之所散為物。讀《莊子》,讀到莊周夢蝶,讀到“此之為物化”,我的眼淚下來了。在臨終的人身上,是可以看到“物化”過程的。

曾經有一個階段,我很害怕菜刀。妻子隻要把它拿到案板之外,我就很緊張。似乎菜刀自己會飛。我總是讓她趕緊放到案板去。她笑著不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怕。自己與自己為敵,很累,很痛苦。但人的自我尋找,人的自我逼視,也是不可缺少的。心理學家說,人要學會與恐懼同在。隻有把恐懼當親人,恐懼也就不存在了。談何容易?

卡內蒂說:“我隻有從我的恐懼中才認出自己。”

技術讓文學藝術死亡。

古人說,一為文人便無足觀。因為,他隻是“文人”的緣故。我們以前閱讀蘇軾,似乎他就寫過《赤壁賦》,我們了解王羲之,似乎他就一篇《蘭亭序》。隻知道這一點,蘇軾、王羲之在我們的心目中是那麼的清純、超然世外,所以,人們一談起王羲之,就是大家族,是舊時王謝堂前燕,是世外高人,邈姑射仙人。

但是,我們沒有多看一眼。我們多看一眼,事情往往沒有這麼簡單。王羲之身處東晉那麼一個亂世,作為王氏家族的一員,他是極其憂國憂民,與朝中要人的多封信件,可以看出他的並不超然。他關心戰爭、漕運,體恤百姓的疾苦,為朝中要人的矛盾而焦急,而調節。王羲之作為地方領導,他是非常稱職,深得民眾愛戴的。他不是宋徽宗,他是王羲之。蘇軾,更不用說了,稍微翻閱一下他的文集,他對國事的關心,出乎意外,那些奏疏,並非文人論政,他是真正懂得政治的。

為什麼近代以後,沒有多少文學藝術大師了?我覺得專業化的發展是一個很關鍵的原因。在古希臘,擁有一技之長的,那是奴隸的特征。而真正的藝術家必須是通才,必須具有廣博的胸懷,過人的眼力,雄厚的藝術修養,和經得住磨練的毅力。

近代以後,世界開始了大幅度地學科化、專業化,然後進一步開始技術化,每個人都限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說是專業分工,實際上卻是井底之蛙。這樣最好的結果就隻能產生專家,要誕生傑出的文學藝術家,幾乎就沒有任何可能了。大藝術家是需要“道”的,我們的文化中產生那麼多的大家,也是因為他們“守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其實,二者是相通的。韓愈說“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也就是這個道理。“師”者,知道對文化的敬畏也。

西方哲人說,藝術的貴族化與近代的民主化是天然的敵人。所以,近現代的許多優秀文學藝術家開始了自我放逐。魯迅一自我放逐於政界,二放逐於大學,因為他覺得這兩個地方都沒有“自由”。卡夫卡、張愛玲,不都是自我放逐嗎?俄羅斯在蘇聯時期的流亡作家群,也是一次被放逐,或自我放逐。

但是,要自我放逐,你首先要有自我放逐的力量。我們絕大多數的人是沒有這個力量的。應該說自我放逐的人都是具有絕大文化自信的人,而且一般來說家庭出身不會太低,或文化教養出類拔萃。否則,哪裏有一種力量能夠讓他超然而出?孔子“惶惶如喪家之犬”, 周遊列國,到處碰壁,但依然不俯首權貴,堅信“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子罕篇第九》)。莊子蓬頭垢麵,乞討為生,卻能拒絕楚王的相位之聘。“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這是何等胸懷!這裏,就有一種大力量在。

我不是唯出身論,但出身低賤的人一般來說很難做到這種決絕。我在一篇散文《有那麼一點隱痛是最致命的》裏指出,早年的物質匱乏往往帶來終身的精神殘廢,根本無法抗拒權勢、金錢、名利、美色的誘惑,更不要說強大的壓力了。看到一些朋友能夠那麼超然物外、放浪形骸,我羨慕,那是我期待的生活。可先天的不足內化的生存焦慮,又讓我無法做到這種決絕,或者灑脫。古人說,桶底脫落,那是一種禪宗境界,我似乎無法做到。因為,有那麼一點隱痛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