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孫市長的批示(1 / 3)

校長根據父親的意思,在學校五達標之前,照了一組學校現狀的照片,父親買了一本相冊,把這些照片裝了進去。自從學校暫時通過五達標驗收之後,他和東方太爺、銀棟爺三人並沒有因為學校可以繼續開學上課了而寬慰,反而覺得壓力越來越大。他們三人聚到一塊便圍著相冊發愁、發呆甚至發牢騷。尤其是父親,身感擔子沉重。自從他平生第一次誇下海口,說要為村裏孩子們建一所寬敞明亮的學校之後,可以說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寢。他跑過了方圓十裏八莊的所有村的學校,他和東方太爺、銀棟爺三人一塊無數次地找支書商量,而支書始終沒有一句承諾話。他們又多次到鎮教辦、鎮政府打探、詢問,得到的幾乎是同一句話:“三級辦學麼,小學村辦,這是國家政策。”

轉眼半年過去了,父親沒有找到建學校的任何辦法和途徑,但他始終沒有放棄。他堅信,一定會找到一個法子。因為他堅信既然是共產黨領導下,是人民政府,那你就不能讓人民的孩子永遠在國民黨政府時建的破房子裏上學!應該有人管這個事。管這個事的不應該是他們這三個老人,他們沒有這個責任,有責任的恰恰是鎮政府、縣政府,因為,人民的稅款、罰款、公糧都是交給你們的,不是交給我們幾個老頭子的,給村裏也才百分之三十,你們拿走了百分之七十,所以,你鎮政府、縣政府就有責任!他躺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反反複複地想著這些沒頭沒緒的關係。他又想起奶奶當年囑托他的一句話:“世事不變不要回來。”如今世事已大變了,他也回到了家鄉,解放前村公所不管建學校,但有私塾,解放後取消了私塾,仍然沒人建學校。這世事雖然變了,可好多事咋跟沒變一樣呢?他想起了當年在欒川搞土改時的情形,想起建運輸站、建牧場的事。往事一幕一幕,在腦海浮現。想著想著,他又覺得這共產黨的世事和國民黨的世事還是有區別的。

他又想到“三級辦學,分工負責”這句話。父親一開始就覺得這句話不對,或者不完全對。一個村、一個鎮、乃至一個縣、一個市就像一個有五個兒子的家庭似的,兒子相繼長大各自成家之後,各自獨立門戶,自己養活自己的孩子老婆,這種說法固然無錯,但五個兒子分家產不公平麼!最小的那個不僅分得資源最少,而且他還要向前四個交保護費,結果,最小的那個沒有能力養活老婆孩子時,前四個大哥平時收稅收費收罰款,就跟黑社會大哥收保護費一樣,那麼起勁,現在小弟有難處了,卻不幫一點忙,隻撂下一句話:三級辦學,分工負責。就脫去自己的責任,這像話麼?老百姓的衣、食、住,水、路、電,生、病、老,這些你統統都不管,那你收保護費憑的是什麼?有這樣的隻催老百姓掏錢不管老百姓死活的道理麼?現在,村上沒有能力“負責小學”,就像最小的兒子沒能力養活孩子老婆,你能眼看著孩子們餓死嗎?——眼看著他們失學嗎?這是社會主義大家庭嗎?

父親反複揣摩“三級辦學”這句話,他終於揣摩出了製定這個政策的本來用意,應當是發揮各組織的積極性,一個層次的學校,以一級政府為主,盡快把學校辦好,是劃分了責任的,並不是劃地為牢、各自辦學,互不關聯的。上一級政府在負責好自己管理的學校後,還應當有責任幫助下一級政府辦好學校。如果一個縣市隻管建高中,一個鎮隻管建初中,而村卻辦不起小學,或小學都難以達標被關門,你初中、高中哪裏還有學生?建在那裏還有什麼用處?

父親想了許多許多,好像理出點頭緒,但還是沒有想出解決建校資金的辦法。不過,他覺得,西侯村既然是共產黨的天下的一部分,共產黨的政府就有責任、有義務幫助西侯村建起小學。鎮裏說不管,鎮的上麵應該有縣裏,縣裏也不管,就應去找省市。父親不相信沒人管。想到這些,他決定要去縣裏去打探一下。縣現在已經改成市了,父親還是稱作縣。他從他的箱子裏找出了他當年參加省勞模大會的證書和退休證,這是他的身份證明。他把反映學校現狀的照片集中放在一起,裝進他背了幾十年的一個帆布包裏,告別了東方太爺和銀棟爺,隻身出發上縣城去了。

這是1993年夏天。

縣城不大,沒咋費事父親便打聽到縣政府的所在地。他先去踩了踩點兒,然後登記了離公共汽車站不太遠的一家旅店。他仍然采用當年去南陽找馬書記的辦法,安頓下之後便直接到縣政府傳達室。把自己的退休證遞了過去。傳達室的工作人員看過父親的退休證,便問道:“老同誌,你找誰?”

“我想找縣長。”

一聽父親的話,工作人員馬上吃了一驚,說“你有什麼事,先告訴我,我告訴你去找哪個部門。政府領導有明確分工,政府也有很多部門,先找部門,如果解決不了,再逐級反映。”

“同誌,我反映的事,一定要找縣長,其他人辦不了。”

“那你能告訴我什麼事嗎?”

“是建學校的事。”

“我還以為是啥子呢?這得先找教育局。”

“不成,一定要找縣長。”

“老同誌,不是我不給你聯係,而是這事找不到縣長那,真得找教育局。”

“同誌,我打聽了,建校的事,教育局管不了,上頭有文件說縣建高中,鄉鎮建初中,村建小學,三級建校,分工負責,找教育局有什麼用呢?”

“老同誌,”他們一聽笑了,“你既然知道上級的政策,你為什麼還要說建學校的事呢?你要建什麼學校?”

“建小學校。”

“這不得了,建小學是村子裏的事,你怎能找到縣長呢?”

“這你們就不懂了,縣長是全縣人民的縣長,他不能采用劃地為牢的辦法,一劃分責任,就算完了。因為,有的村富,有的村窮,富的可以建起小學,那窮的怎麼辦?孩子們就不上學了?這就是我要找縣長的原因。他不能一明確三級辦學、分工負責就算完了,他要為全縣的人民負責,尤其是要解決貧困村孩子們的上學問題。”

“你這個老同誌說的也在理,但我們仍然不能給你聯係縣長,按分工,找主管教育的副縣長就成了。”

“同誌,你們別看我土裏土氣的,這政府這一套我幾十年前就領教過了。這個事隻能找縣長,其他任何人都解決不了問題。主管教育的副縣長不管錢,找他沒用。”父親看看兩位工作人員,也不想為難他們,更不想讓他覺得厭煩和討厭,便說:“今天我算給你們說了我的來意,我也知道你們的規定,也知道縣長工作忙,所以就不多打攪了,但你們兩位也幫我想想辦法,如何能見上縣長,我代表俺村兩千多口父老鄉親感謝你們了。”父親邊說邊從包裏拿出兩包中華煙,給他倆一人一包。父親不抽煙,也沒有讓煙的習慣,他看見倆工作人員抽煙才想起來遞煙。“我準備在這住上幾天,一直住到見到縣長為止。”他對工作人員說。

父親這招還真靈,兩位工作人員急忙把煙從桌上推了過來,說話的態度親切了許多:“老同誌,我們雖然抽煙但也不能抽你的煙啊。即使抽一根也就足夠了,這煙你還是拿去吧。”

父親已到了門口,向他們擺手說:“一根也罷,一盒也罷,我反正是不抽煙,你們就都抽了吧。”父親邊說邊走出了傳達室,兩位工作人員也不好意思的邁出門來,說:“好吧,我們幫你聯係一下試試,你明天再來看看吧。”父親連連道謝。

父親走了後,縣政府傳達室的兩位工作人員邊抽煙邊談論父親這個人。他們認為,首先這個老人是為百姓辦事找縣長,並不是為私人的事,其次,這個老人家見過世麵,不同尋常,辦事有門道有章法。

父親回到旅社,吃了午飯,他躺在床上,一方麵想歇息一下,上午風塵仆仆從鄉下進了城,馬不停蹄的確實有點累,另一方麵他在回顧上午在縣政府傳達室的經過,他在檢討上午的做法有哪些不妥當的地方,惹沒惹煩兩位幹部。經過回憶,他認為起碼達到了三個目的:一是認了門;二是向他們交了底,表了態,不見縣長是不會輕意放棄的;三是為下步做了鋪墊。他分析了一下,覺得收獲雖然說不上,但也不虛此行。他又從包裏掏出當年他去省會鄭州參加全省勞模大會的證書和照片看了看,放在桌子上準備下午去時帶上,如果機會合適,也許會派上用場。父親越想信心越足,心裏有了譜,心情也放鬆了許多。由於旅途勞頓,想著想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抬頭一看,快四點了。他自己搖了搖頭,啞然失笑起來。“看來今天下午是去不成了。”他想。這樣,他也不那麼緊張了,從容的洗了臉,“索性在街上轉轉吧。”

縣城不大,主要街道就兩條,交叉為十字。他下榻的地點往東走不到200米就是十字街口,過了十字街不到二裏地就是縣政府大院。十字街往南300米就是縣影劇院。父親來到十字街口,心裏在說,好多年沒看戲了,去影劇院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戲。父親有看戲的愛好。他不識字,但說話條理清楚,文詞也不少,思想也總是很深刻,聽的人往往很奇怪,不相信他不識字。其實,這都是幾十年專注於聽書、看戲,從演員嘴裏學的。在欒川,他特別喜歡欒川縣曲劇團蘭文祥的戲。蘭文祥是欒川縣曲劇團的團長,也是欒川最有名的曲劇須生,他演的包拯係列劇,在預西地區非常有名,想當年在運輸站時,縣曲劇團下鄉演出全是運輸站負責拉戲箱、拉人,父親就是那時認識蘭文祥的。二人相交很好,即便十多年後,父親調到牧場,二人仍有交往。蘭文祥演出的地點凡在15華裏以內的,父親必定去看。晚間演出之後,二人也會單獨喝兩杯,父親退休之後來往就少了。父親回憶著他和蘭文祥的交往,不知不覺來到了縣劇院門口。他抬頭看售票口有幾個人在談論著什麼,他看見前邊牆上貼著的戲報,不由得心頭一喜。他不認識戲報上的字,但認識戲報上的人,他一眼就看出那是洛陽曲劇團團長馬琪的頭像。說起馬琪父親也不陌生,他先後幾十次到欒川演出,來往不少次都是父親去洛陽拉箱、接送。馬琪這個名字在河南那可是如雷貫耳,很少有人不知道他的,知名度可是比蘭文祥大多了。在父親的心目中,蘭文祥是欒川地方的名角,而馬琪則是河南的名角。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售票窗口,前邊幾個人議論著什麼,但並沒有去買票,父親本來想問問那幾個人,但看見售票口開著呢,便趴在小窗口問道:“同誌,今晚還有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