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好了。”
“嗷,太好嘍!”我和弟弟也蹦蹦跳跳的拉著父親的手,上街去了。
媽媽叮嚀我們,別人放鞭炮時躲遠點,注意安全,中午前要早點回來吃飯。
文軒看看父親和我們走出家門,便神秘地問媽媽:“媽,你要同我說什麼事?”哥哥以為明軒哥把他的秘密告訴了媽媽,心裏正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著。
“文軒,你這次回來天數最長,還過得慣嗎?”
“過得慣。”
“你覺得老家好還是欒川好”
“媽,說實話,老家就是老家,我個人覺在老家的滋味真好。”
“是嗎?那你說咱們在欒川,不論是張盤還是陶彎,都不好嗎?”
“陶灣和張盤也好,但我覺得咱們是單門獨戶的,有點孤單。老家就不同了,整個村幾乎都是姓周的,無論見誰,不是叔叔伯伯,就是大哥大爺,就好像是一家人一樣。”
“那就是。要知道,張盤或者陶灣,是你爹一個人闖世界闖出來的家鄉,自然就沒有什麼親戚。可像我們家雷灣,那半條道街不也都姓常嗎?”
“是都姓常,可又都不往來,還是沒老家熱鬧。”
“不說這了。文軒,我問問你,你在滿峪做瓦盆的活重不重?”媽媽問。
“媽,本來我不想跟你說,即使跟你說我也想等過了初五再跟你說。”
“沒事,你現在就說吧。乘你爹還沒走,你說了,或你有什麼想法,我也可以及時跟你爹說啊。”
“媽,你還不知道俺爹那脾氣?他開口閉口就那一句話:‘徒弟、徒弟’,三年奴隸。就是非要我們吃三年苦受三年罪。”
“文軒,你告訴媽,到底咋回事?你師傅又是你幹爹,他會對你們不好麼?”
“媽,我明說吧,師傅也讓我們吃也讓我們喝,就是活太重,一天得幹十幾個小時。作坊裏幹完了還要幹家務。如果是燒窯,幾天幾夜睡不成,白天黑夜連軸轉。如果不是我咬牙忍著,文康早卷鋪蓋走了。說是三年徒弟就出師,現在快五年了,也沒動靜。”
“那製瓦器的技術你都掌握了嗎?”
“說掌握也掌握了,說沒掌握也還掌握。因為師傅怕我燒壞窯,所以從來沒有讓我們獨立點過窯。其實這裏邊也沒多深的學問。”
“那你是說,你已經掌握了燒窯技術了。”
“媽,我也不敢說全會。但這做瓦器,也就是這幾個環節,一是和泥,二是登輪拉坯,三是修坯,四是裝窯、燒窯。其中真技術就兩項:一是拉坯,二是燒窯。拉坯我敢說我比師傅並不差,甚至比他拉的還好呢。燒窯要領我也知道,就是不給機會讓我們獨立操作。所以,我也不知我的水平咋樣。我師傅那點小九九我心裏清楚,他就是想讓我們多給他幹二年。你想啊,我和文康能吃他多少?等於他雇了兩個免工錢的工人,他舍得讓我們出師嗎?”
“哦,我聽你這口氣,自己可以獨立幹了。”
“雖然沒十分把握,但也沒有多大問題。前天隊長就是海叔跟我說,如果我想回來,隊裏會專門建一個瓦窯場。所以,我想回來,但就怕爹不同意,因為我一回來,文康怎麼辦?”
“你爹明天就回欒川。”
“怎麼?這麼快爹的假期就結束了?”文軒哥一臉失望。
“是啊,他說他已經回來十幾天了,他還惦記著你外爺外婆呢。”
“媽,是不是我也一定得跟爹一起走?”
媽媽說:“他沒明確跟我說,昨天晚上,他就跟我說他初三要走,要我給他準備行李。所以,我就想問問你,你的想法是什麼。”
“媽,”媽媽的話剛說完,文軒哥就急急的說:“我想在老家過十五元宵節。你能不能跟爹說說,別讓我回欒川了。要是爹不同意,你也跟爹說說,等十五之後,我才回欒川吧。”
媽媽聽哥哥這麼說,心裏也就有了數,便點點頭,說:“文軒,你海叔真給你建個瓦器場?你心裏有底嗎?”
“我很想試試。就是不知爹爹同不同意,因為有文康。我也擔心文康一個人去師傅那怎辦。”
“乖乖,媽知道你心善,是個關心人的人,但文康你可以不用掛念,你爹在那呢,他也不會受罪的,我就怕你擔不起這個活。”
“媽,我知道你是怕我幹不好,但我就是想試試,早晚總得過這一關吧?”
“說句心裏話,這些年你一個人在滿峪學做瓦器,雖然文康和你在一起,你幹爹對你也不懶,我一天到晚地還是惦記著你。你不想回欒川了,也不想去師傅那兒了,你有自己的想法了,隊裏領導也想建瓦窯用你這個人才,這是個好機會。今晚我就跟你爹說說,爭取讓他同意你留在老家,你看怎麼樣?”
文軒哥一聽,跳了起來,抱著媽媽說:“媽,你太了解我了,你太好了。”
媽媽卻覺得對不住文軒哥哥,心裏禁不住酸酸的。她怕文軒哥看出什麼,便引開到另一個話題。
“文軒啊,這些天我看你天天都去看戲,一天兩場,場場不落,你覺得咱村的戲演得怎麼樣?”
哥哥一聽媽媽說看戲的事,心裏咯噔一下,心髒突然跳動加快,臉上也熱辣辣的。他以為明軒泄露了秘密,媽媽已經知道他的事了,一時怔怔的立在那,張口結舌。
“文軒,我問你看戲看得很上勁,是不是很喜歡看啊?”
“喜歡,喜歡。”
“你銀棟爺跟你爹說了,想讓你跟他學戲呢。你爹是個老封建,他不同意你學,可你銀棟爺說你扮相一定很好,你的想法呢?願意學嗎?”
原來是這個事啊,文軒哥一下子輕鬆了,說:“媽,你同不同意我學?”
“不管我同不同意,你爹可是明確地跟銀棟說了,堅決不同意你學戲。所以,就在這件事上,你就不要有想法了,你知道你爹的脾氣,他不同意的,咱們就別惹他生氣,好嗎?”
哥哥聽媽媽這麼一說,知道了她還不知道自己約會的事,心裏暗自高興,說:“媽,你放心,既然爹爹不同意,我不學就是了。”
“文軒,你天天都去看戲,你最喜歡哪幾出戲呢?”媽媽看出哥哥對村戲有興趣,便問。
“《三砸鐵索鏈》、《劉胡蘭》、《三月三》、《夜闖盤龍山》這幾部。”
“看來你是很喜歡時裝戲了。”
“媽媽說對了,我不太喜歡古裝戲。《櫃中緣》、《打金枝》、《卷席筒》這幾出戲我都沒看進去。”
“哦。那你說說看,這幾出時裝戲,誰唱得最好?”
“我覺得《劉胡蘭》中丙華叔和素貞姑先後演的劉胡蘭唱的都很好。扮劉胡蘭母親的音叔和扮偽團長的風吾叔演的最形象。”
“你的眼力還真不錯。《劉胡蘭》裏咱村的代表戲,曾經在鎮上、縣上都演出過,還受到了縣裏領導的好評。其中你風吾叔演的大胡子敵團長最形象,在回郭鎮演出的時候,演出結束後,看戲的人跑到後台子上追打你風吾叔。原來村居團裏沒有女演員,劉胡蘭是你丙華叔扮的,後來有了女演員,就是你黃姑,就一直都是你黃姑演劉胡蘭這個角色了。你黃姑可了不得,聰明伶俐,學戲很快,第一次上台就一炮走紅,成了村劇團的台柱子。前些日子,縣劇團讓她去試角,聽說,她就要去縣劇團了。”
“真的嗎?”哥哥問媽媽。其實這事他跟素英約會時,素英已經跟他說了。本來縣劇團已經決定讓素英去的,可政審時,素英的父親是四類分子,沒有通過,哥哥正憤憤不平呢。
正在哥哥和媽媽說話時,生產隊長海叔帶了一大群左鄰右舍以及社員代表已進了院子。
媽媽、奶奶趕忙從屋裏走了出來。海叔趕忙上去給奶奶磕了頭,社員代表也跟著跪下給奶奶拜年請安。
奶奶忙讓哥哥去找父親。媽媽一邊讓坐,一邊給大家拿煙、拿糖、端水果。
海叔說:“嫂子,二秀呢?”
“他領著孩子的出去看新女婿,我已讓文軒去叫他了。”
“我們是受全隊160多口父老鄉親之托,特地來給你們拜年來了。”
“這哪裏擔當得起?這些年振傑不在家,你和鄉親們對我們全家照顧得這麼好,我已和振傑說了,要去給你們拜年呢,你們倒先來了。”
“嫂子,鄉親們都忘不了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二秀千裏迢迢運回糧食,無償的分給大家的事。現在我們才知道,你們是把欒川的房子賣了給大家買的糧食,大家都過意不去呢。”
說話間父親帶我們回到家中,見到海叔和鄉親們,急忙恭手拜賀新年。
“海老弟呀!我跟你嫂子講了,打算今天下午去給你們拜年呢!”父親說。
“二秀哥,我們來,一是想給大娘和大哥、嫂子拜個年,二是受全隊父老鄉親之托,來給你表個態,你平時在家時間少,家裏不論有啥事,你就別操心了,我們全包了。鄉親們時常說,要不是你從幾千裏外弄回來的糧食,三年大災時期,不知有多少人都熬不到現在呢。我們誰家也忘不了你的恩情啊。”
“海弟,你這話就外氣了,一筆寫不出兩個周字。咱們是自家人啊,那都是我應該做的麼!”
“大哥,嫂子,”海叔看著媽媽,說,“隊委會開會時有個想法,大家都想聽聽你的意見”
“你說。”
“大家都知道文軒會做瓦器兒,這四裏八莊沒個瓦窯,離咱最近的也有十來裏來回,我們想讓本軒留下來,領著隊裏幾個年輕人,建個瓦窯,你看怎麼樣?”
“他雖然學了三年,可還沒出師哩。”父親說。
“爹,”文軒哥急急的插話道,“我雖然沒出師,但做瓦器的幾道工序、環節我已掌握了,雖然單獨沒燒窯,但我自信不難,我會做好的。”
“二秀,啥事都有個過程,本軒願意,我們也同意,你就放心放手讓他幹吧!”海叔說。
父親聽了哥哥和隊長這麼說,雖然對哥哥能否單獨燒窯心裏還不怎麼踏實,但他本就想讓哥哥留家裏,就對滿叔說:“你別看他站在那邊像個大人一樣,其實才過18歲,俗話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還是得多操心,別讓他把事情給辦砸了。”
哥哥一聽父親同意自己的看法,讓他留在家裏,心裏甭提有多高興了。他想,這樣好了,一來他不用再當學徒了,二來他也不會離開熱戀的心上人了
晚上,父親一邊看媽媽為他準備行李,一邊抽煙。他心裏很痛苦,他知道把文軒留在家裏文軒是打心眼裏有說不出的高興,但事實是,自己和媽媽不露聲色的把文軒哄了。
“秀蘭,你說日後如果文軒知道咱倆合計把他騙了,會不會生咱們的氣呢?” 父親問媽媽。
“這也說不上騙他,”媽媽安慰父親,“因為從頭到尾我你都沒有說過不讓他去欒川,是他自己主動說不去的。不過日後他知道了縣上隻給了你一個招工指標,他去,文康就去不了,而文康眼下的處境又是如此的艱難,我想他也會理解的。這孩子上學不多,但是心善,又通情達理。過一段,我跟他說說。”
“你如果覺得不好開口,就先不要告訴他,等到收麥時,我再回來跟他說。”
“那也成,我見機行事吧!”
“另外,我已跟銀棟叔說了,無論如何不能讓本軒學戲。我知道他好看戲,在欒川,他和文康能跑幾十裏去看蘭文祥的戲。”
“這個我知道,已明確跟他講了,他也答應了。”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三,父親告別了奶奶和全家回欒川了,文軒哥、明軒哥送他到回郭鎮火車站,其他人送到村口。
一路上,父親跟二位哥哥講了許多做人的道理,又給文軒哥哥講一些留在老家的注意事項,讓他多熟悉熟悉老家的風土人情,兩位哥哥是一路的點頭如雞啄米一般。
父親到了欒川,很快就把文康表哥的事辦好了。文康去郵電局當了郵遞員。開始,文康哥一聽隻一個招工指標,不讓文軒哥去讓他去,他堅決不去,後來父親發了脾氣,他不得已才去郵電局報到。
留在老家,文軒哥可謂是心花怒放,不用辛苦學製陶坯當“奴隸”了,不用擔心威嚴的父親時常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了,可以與自己心愛的人經常在一起了。按照家鄉的習慣,正月一整月就是以玩為主。上半月是過年。從初一到初九每天都是主題活動,初一是拜年、認親,初二是看望嶽父母和鬥新女婿,初三是上墳、祭祖,初四是送窮,初五是破五,初九是迎灶王爺。從初十之後開始做煙花、糊燈籠,準備迎接元霄節。正月十五、十六、十七是傳統的三天上元燈會。正月十九是送別來到民間與民同樂的老天爺上天。正月裏還有拜祠堂、玩禮火、耍獅子、玩龍燈。文軒哥沒有係統的玩過,這一個月他算是過足了癮,更何況他心裏還有更高興的事。他白天跟村子裏的年輕人們一道玩禮火,晚上去看戲,看完戲約會,簡直就是個樂不思蜀的瀟灑神仙。當然,他也在玩中了解了家鄉的基本情況,也跟生產隊的幾位領導一塊兒選了窯址,清理了場子,看了土源,把建窯廠的準備工作也提前做了。
媽媽看文軒哥整天忙得不亦樂乎,也高興得笑逐顏開。
正月二十六晚上,村子戲最後一場。散場後,哥哥照例來到他和素英嫂子約會的地方——離嫂子家很近的南寨牆上。這是村子裏斷斷續續幾段寨牆中風景最好也是最高的一段。寨牆邊有幾棵老桑和楊樹,冬天雖然沒有葉子,但枝幹茂密,下邊的人根本看不清上邊,而上邊的人卻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邊,且能看到很遠的地方。按照哥哥對嫂子說的,這個地方是整個村子最佳約會地點,一是離嫂子家不足兩百米,二是自己能看見別人,別人卻看不見自己。
就在那天晚上,二人不僅手拉手,而且還擁抱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哥哥向她表露了心跡。
也就是那天晚上,嫂子對哥哥說他們之間有四道難關,一是唱戲的名聲不好。二是她比我們高一輩兒,算算親戚關係應喚她為姑姑的。三是她比哥大一歲,四是她父親是反動會道門分子。文軒哥聽了,心情有點沉重。他知道這四點每一項都很致命:父親最注重名聲,再三反對自己學唱戲,現在會同意接受一個唱戲的媳婦嗎?農村家族的輩份是非常嚴格的,有亂親不能亂族之說。兩家雖然不一姓,但嫂子的奶奶是周家的閨女,而且是跟我們家血緣很近的近族,街坊近族會怎樣看待這門親事?在農村,男比女大一歲、三歲、五歲甚至十歲八歲都不足奇,可女方比男方大,是不能接受的。第四條更要命,一九六四年,正是最講階級鬥爭的年代,地、富、反、壞、右、反動會道門分子是人民的敵人,是敵我矛盾,對他們是要消滅或打倒的。嫂子本來至死不願學唱戲的,可村上就是動不動拿他父親的事說事,而且自從她學會唱戲之後 ,大家果然對她父親也客氣多了,這二年她又為村子裏爭得了很多榮譽,大家對她父親的事也淡漠了,但對於找對象這樣的事,大家還是對這樣的人家避而遠之的,因為,誰如果有個老丈人是反動會道門分子,那不僅意味著他整個政治前途就沒了,可能還會有不盡的麻煩,這非同小可。
文軒哥哥沉默思索了一會,堅定地說:“這一切都不是問題。會唱戲是藝術天賦,我就是喜歡;我們又不是同姓同族,高一輩有什麼?你奶奶雖姓周,但與你也隔三輩兒了,血緣關係已經很遠了;大一歲又有什麼關係,你沒聽戲文裏和說古書的都講,陳阿嬌皇後比他男人漢武帝大十來歲呢;至於說你爸爸是反革命,也與你沒什麼關係,你又不是反革命?廣播裏不是天天在說,出身由不得自己,道路可以選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