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書記見他,忙著讓坐、倒茶、遞煙,並關心地問他家裏到底出了什麼事。
父親把家裏事簡單跟馬書記說了後,馬書記也不禁唏噓,然後安慰父親,請父親節哀。
父親謝過馬書記後,便急著問:“馬書記,關於糧食的事,你——”
馬書記沒等父親說完,就說:“振傑啊,你說的事,我從來都不敢怠慢。我也知道,一般情況下,你也不會跟我說你的困難,現在肯定是到了人命關天、萬分危急的時候了。糧食的確很難,現在國家對糧食采取的是最嚴格的管理辦法,誰如果違犯了糧食政策,誰就是犯法,就會受到最嚴的處罰。但再難,我也要幫你想方設法解決。”
父親聽馬書記這樣一說,知道馬書記這次是要冒政治風險了,心裏很矛盾,害怕這樣會害了馬書記,他原還想把生產隊幾十戶上百口人的饑餓情況也說一下,現在也不好說出口了,就說:“馬書記,讓你為難了。如果實在為難,也不要勉強了。”
“振傑,你說這話就不對了,不管有多為難,風險有多大,救人要緊啊。我請示了省城趙副省長,你是當年我們、我們黨的欒川組織和武裝力量的救命恩人,你和秀蘭更是他個人的救命恩人,他一聽,也不敢怠慢,就給想了個辦法,請我們的地委書記寫了請示,拿到他那兒去審批,給你解決了兩萬斤小麥。地委把這事交給我辦,我已安排糧食局出具了調單,你看,這是調單,你拿著這個調單,去地區糧食局提糧食就行了。”
父親從馬書記手裏接過調單,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怔怔的看著馬書記,因無限感激而熱淚盈眶。
“你們運輸站有一百來個人,按一個人200斤計算的,你回去跟老常和老張商量一下,因人而異,不一定按人等額分,千萬要給你嶽父家安排一些。鞏縣老家的情況怎麼樣?秀蘭和孩子們都還好吧?”馬書記關切的問。
父親一肚子的話一下子到噪門口,但他又咽了回去。他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還好,還好。”父親言不由衷的說。
“如果有困難,也可在這兩萬斤中解決一些。”
“馬書記,我代表運輸站一百多名職工謝謝你了,你現在是我們欒川運輸站所有員工,也是我周振傑的救命恩人。可我們卻無法感謝你啊!”
“說哪裏去了。快去提糧食吧。前幾天我說的著難,你可能很失望吧?你可千萬別在意啊,這糧食確實是個原則問題。”
“馬書記,看你說哪了。這事難,我也知道啊。可我心裏很想,不找你還能有什麼辦法嗎?這就來麻煩你了。我要是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你也別往心裏放啊。”
馬書記送父親至樓梯口,要下樓,父親執意讓他止步。
父親從地委辦公樓上出來,左想右想,這兩萬斤隻夠運輸站用,家裏父老鄉親一點也輪不上,馬書記這條路也隻能走在這,不能再往前走了。怎麼辦呢?他想了想,終於決定先回欒川。
父親回到運輸站,跟常、張二位站長談了馬書記那的情況,他也談了老家一年多幹旱無雨已絕收三季的情況。
聽了父親的話,二位站長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把這兩萬斤小麥撥給鞏縣一些,至少5000斤。
父親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不行,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本來就不多,這樣一分為二,兩邊都不解決問題,最多兩個月又要問題了。”
三人商量來商量去,也沒有一個好辦法。最後父親咬咬牙說,在這兩萬斤中給雷灣外爺外婆家解決1000斤,其餘1.9萬斤全部分售給職工,錢先由站統一墊付,明天就去洛陽提,而鞏縣老家的困難,父親決定冒險去陝西渭南、周至一帶鄉下去看看,看能否收購一些。
二位站長認為這風險太大,父親笑著說:“現在隻有華山一條路了,不出事便罷,如果出事,你們二人知道我不是倒賣糧食的就行。我想最多他們把糧食扣下,如果被當地有關部門抓了,你們兩個去把我保回來就行了。我上次開的證明,跟你們兩個說一下,我繼續拿著,以備萬一,如果出了事,我會拿出來,起碼證明我是給咱們站買糧食。”
“老周,”常站長說:“依我看你仍然帶上上次去洛陽的那兩個職工,仍然以為運輸站購糧食的名,安全些。”
“那樣不合適,我這是為自己家辦事,怎能用公家人?這樣以公家名義,我都有些不安呢。我一個去好了,你們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把證明拿出來的。”
父親又請站長批準,在財務上借了些錢,當天就趕回了陶灣,把文軒哥哥、文康表哥托付給朋友照看一下,就從盧氏、靈寶一路向西出發了。過了涵穀關向西進入陝西,經潼關、渭南、西安一直到周至。父親在12歲時隨伯父到周至一帶織襪子,走村串戶,待了三四個月,對周至有較深的印象,他知道周至土地遼闊而且肥沃,有時從這個村到那個村往往要走大半天。人也厚道純樸,一年隻種一季麥子,家家戶戶都有吃不完的糧食,往往會拿糧食來換一些日用品。
父親趕到周至,沒在縣城停留就到鄉下去了。他發現幾十年過去了,這裏的村莊沒有多大變化,依希還能找到記憶中的景象。他沒急於露出買糧食的意圖,而是在一個小鎮上找了一家旅社,這是鎮上唯一的一家旅社,住了下來。
通過打聽,他知道這裏連續幾年收成都非常好,家家戶戶分得的糧食,除了自家吃,都還有不少存糧。他心裏有了底。
他在鎮上隻是住,不在鎮上做任何事,而是一大早就到鄉下去,晚上很晚才回來。他把隨身帶的中藥、山貨裝在紙袋中,裝成買中藥的。當地缺醫少藥,政府對遊方醫生、藥材商人很寬鬆,從不過問。這樣一連幾天,他摸清了情況:當地百姓都願意賣糧食,隻是村裏、公社裏嚴禁賣糧,農戶一般不敢公開賣,這兩年不斷有外地來買糧食的人,有的運走了,有的還沒等運出村、公社,就被查住了。查住的大多是人跑了,糧食來不及運走就被沒收了。結果,來買糧食的客人少了,社員手裏的糧食無法變成錢,也很著急,意見也很大。
父親從欒川出來時帶了幾個麝香包子,還有一些山貨木耳、核桃、眼鏡、鹿茸等等。他把這些東西賣了一些,但更多的是送給當地的他認為人實誠可靠、可交的人,其中有幾個還是大隊幹部。這樣,幾天下來,他不僅摸清了糧食情況,而且還交了一批朋友。然後,他向朋友們說明河南的災情以及自己的來意,這些朋友為了父親的安全,都全力幫助他,他們以自己的名義四處替父親收買糧食,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就收購了一萬多斤小麥。父親把這些糧食分別存放在幾個相近村莊的朋友那裏,把剩下的名貴中藥和山珍分送給這些朋友,算是小麥的倉儲保管費用,他自己又回到洛陽,通過地區運輸公司的朋友,雇傭兩台卡車,連夜出發,第二天夜裏就趕到了周至。
在周至縣城歇了一天,晚上就到鄉下裝了車。
父親謝過周至的朋友們,連夜返回。他計劃當天夜裏住到渭南。誰知意外卻發生了。原來周至的那些朋友無意間走漏了風聲,父親收購糧食的事傳到了當地公社,公社彙報到縣裏,引起了周至糧食局的高度重視。稽查大隊的人早已在父親存小麥的村子裏潛伏下來,等父親的車裝完小麥起程之後,他們早已在離縣城不遠的地方查住了父親的運糧車。他們把父親的運糧車扣在糧食大院。萬般無奈,父親隻好把征明和工作證拿出來,反複向稽查人員說明、保證,說自己不是搗賣糧食,是解決運輸站牲畜飼料和職工生活所需,受運輸站委托,才來購買糧食的。
稽查人員告訴父親,無論什麼情況,糧食是絕對不允許跨地區買賣,何況是誇省采購。
父親看沒有任何商量餘地,隻好同意讓他們把糧食禦下來,給汽車做了結算,讓兩輛汽車放空回去,自己留下來等候處理。稽查隊的對父親說,他們要先向領導彙報,根據父親所說的情況進行調查,如屬實,讓單位來人把他帶走,如果父親說的不屬事實,稽查大隊會以投機倒把販賣糧食罪把他移送公安局處理。
父親被關在稽查大隊專門設置的禁閉室裏。當天夜裏父親躺在地鋪上,百思不得其解,他經過精心設計、巧秒安排,這事還是出了岔子,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的呢?
他想到媽媽和我們全家老小以後生活。
他想到左鄰右舍,那些瘦骨鱗鱗、嗷嗷待哺的老人孩子們……
那一夜,他徹夜未眠。
第二天,隻有幾個管理人員把飯菜送到房間,沒人進父親的房間,也沒人跟他說任何處理進展情況。
由於幾天的奔波和折騰再加上一夜未眠,第二晚上父親吃了晚飯之後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睡夢間,突然聽到開門聲。他被叫醒了,見進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向門口幾個人說,你們先去辦公室等我。
隱約中,父親發現那幾個人是稽查大隊的人,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很麵熟,卻忘了在哪兒見過了。
“你還認識我碼?周大哥。”父親吃了一驚,聽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父親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一男一女。有點麵熟,可又想不起來。
“你們二位是?”父親疑惑地問道。
“周大哥,你再看看。”那女的啟發著父親。
“周大哥,十二年前的事,還記得嗎?”男的提示父親。
“你是昌泰媳——”父親馬上想起來了,但二妗子卻打斷了他的話。
“周大哥,我是明康他媽呀。”那女的說完,止不住淚流滿麵,拉住父親的手,指著另一個人說,“這是我丈夫。”
父親如夢初醒,看了看二舅媽,又看了看二舅媽現在的丈夫,驚異的說:“我說你們一進來,我就感到有點麵熟呢。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周大哥,讓他跟你說說吧。”二舅媽擦了把眼淚,指了指那男的,說,“你給周大哥說說吧。”
“好吧,周大哥,你聽我說。”那男的說。
原來十二年前,二舅決定讓父親送二舅媽父母一家、國民黨欒川縣長一家和二舅身邊幾位貼身護衛返鄉後,二舅媽隨父母沒有直接回老家大荔,而是在渭南市區落了腳。他們裝扮成在外地回來的商人,在渭南市開了個店,隱姓埋名,住了下來。二舅媽的父親身邊有一位劉副官,跟隨他好多年,比二舅媽大五六歲,是看著二舅媽長大的,本來一直暗戀著二舅媽,但二舅媽心裏隻認二舅,後來又與二舅結了婚,而他卻一直未婚。1948年春欒川解放前夕,二舅把二舅媽他們送走時,副官也跟隨二舅媽的父母到了渭南。開始他知道二舅媽還惦念著二舅,沒有向二舅媽求婚,後來他悄悄潛回欒川一趟,通過朋友打聽到二舅確實已被鎮壓,雷灣常家也沒有一個叫明康的孩子,想到那年月,兵荒馬亂的,也許丟了,也許夭折了,總之,昌泰不可能像臨走時約定的那樣,躲過這劫之後,穩定了,帶著明康來找他們了。就回來對二舅媽和她父母一一說了,並向二舅媽求婚。二舅媽父母於是勸二舅媽說:“昌泰不在了,明康不知下落,你才剛剛二十出頭,以後的日子還長,應該重新考慮個人生活了。”在父母苦苦哀求下,加之劉副官的真誠追求,二舅媽就與劉副官成了親。這位劉副官是一位忠勇義孝、真誠能幹之士。當年在欒川,因二舅、二舅媽的關係,除了領著父親去看望獄中的大舅那次,與父親還有過幾次見麵,隻是沒有引起父親的注意。從河南到陝西一路上,他跟隨父親,照前顧後,辛勤周到,這才給父親留下了極好的印象。現在,他不僅對二舅媽非常恩愛,對二舅媽的父母也如同親生父母。所以,二人成親後,生活很美滿。而且,這位劉副官天性疏財仗義、仁俠好友,他在欒川當副官時,曾多次幫助過渭南、商洛、陝州、洛陽一帶在豫陝邊境活動的兩省共產黨人並與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1949年5月,渭南解放,他被已是當地黨的幹部(有的還是主要幹部)的朋友們認了出來,他們幫他作證,給他編製革命經曆,並積極動員他參加革命,介紹他加入共產黨,後來又提了幹。幾年後,輾轉調動,現在是周至縣糧食局的幹部。
父親聽得彷佛在做夢一般,如癡如醉,仔細看看二舅媽,才知是真的現實。他為二舅媽的遭遇流了淚,也為二舅媽現在的生活感到高興。父親向他們簡單介紹了欒川那邊的情況,他知道二舅媽最想知道明軒表哥的消息,就告訴她明康沒有丟,現在改名叫周明軒,由他和秀蘭養著,在鞏縣隨他大姑生活。
二舅媽一聽明軒表哥還活著,喊了一聲:“明康!”就一下子趴到她丈夫胸前失聲痛哭起來,她丈夫安慰她說:“這就不好了,知道孩子還活著,而且還是在大姐、大姐夫身邊,應當高興才是啊?好了,好了,聽聽周大哥說說家裏其他人的情況麼。”
二舅媽止住了哭泣,淚眼汪汪的望著父親。
父親又告訴她外爺外婆都很好,幾個弟妹也長大了,翠竹也嫁了人,組成了新的家庭,丈夫就是當年給騎兵連打馬掌的張鐵匠,現在是欒川縣運輸站的副站長。最後,父親問:“你們是怎麼知道我的事的呢?”
“周大哥,我丈夫現在是糧食局長,”二舅媽抽噎著說,“昨天夜裏稽查隊向他彙報情況,聽到你的名字時,就引起了他的注意。當他們把你的工作證、介紹信、證明信拿出來時,他吃了一驚,便找個借口來門外看看你,怕是有重名重姓,一看確實是你,知道這確實是恩人來了,就叮囑他們千萬不要為難你,然後立即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我開始並不相信,哪有這麼巧?他說,別說在欒川我們就見過麵,就是從河南到陝西這一路,我還能忘了他的摸樣?絕對不錯!我就急忙來到窗戶外邊,看看是不是你。你變化一點也不大,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白天他怕影響太大,等到天黑我們倆才過來的。”
“你父母都還好吧?”
二舅媽看看她丈夫,聲音小了一些,說:“周大哥,他倆身子都很好,現在在渭南城裏住呢。周大哥,不瞞你說,我們從欒川回來之後,全都換了名字,欒川的事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誰也不知道。”
“周大哥,你和大姐都好吧?”二舅媽問道。
“我,這不,你也看到了?秀蘭她很好。”父親看了看二舅媽回答說。
“周大哥,明康,奧,不,明軒現在怎麼樣?有多高了?真的太感謝你和大姐了。我們都非常關心他的近況,特別是她媽媽,這你是能理解的。”糧食局的局長對父親說。二舅媽也凝神望著父親,期待知道更多兒子的情況。
父親看了看二人,把明軒表哥的情況詳細地介紹給二舅媽夫妻倆。介紹完,二舅媽就迫不及待的問:“他記還不記得我和他爸爸?有人告訴過他麼?”
父親說:“你們走的時候,他才一歲多,哪裏能記得你們?這些年為了不給他造成心裏壓力,我們誰也沒有跟他提你們的事。”
“大哥的文康怎麼樣?”
父親說:“解放後雷灣爹媽家被劃成了富農,文康跟著他爺爺奶奶,在雷灣上學,老是被其他孩子欺負,現在也由我來撫養,隻是沒有跟你大姐去鞏縣,留在陶灣跟著我,在陶灣上學。現在,在馬書記的催促下,已解決了烈屬問題,每月有撫恤金,咱爸咱媽也不再因為富農遭歧視了,政治待遇強多了。翠竹,就是你大嫂永泰媳婦,原先執意不嫁,就是怕把文康帶到別人家受氣,留下又舍不得,最後在你大姐的開導下,她才同意把文康留在雷灣爹媽那。我與你大姐現在有三個兒子,本軒是老大,你知道的,現在也留在陶灣跟著我,算是給文康做個伴。本來,頭些年風調雨順,我們雖然一家人分兩下裏住,但還能衣食無憂,可自打前年冬天以來,河南一直幹旱,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有時候家裏竟然吃了上頓沒下頓。從前再難,都沒有難倒過我,可現在,這兩邊兩大家子,我第一次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了。我就像三個鍋蓋蓋五個鍋一樣,蓋住這個那個冒氣了,焦頭爛額。這不,看到孩子們挨餓,就好不容易湊了點錢出來買了點糧食,想先把這命保下來,誰知又遇到這種情況。”
二舅媽兩口子聽了父親的敘說,對父親一個人照顧那麼兩大家子,心裏既敬佩又難過。
二舅媽對父親說:“周大哥,你先別著急,在家時他就同我商量,如果買糧食的真是你的話,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幫助解決。你說對嗎?”二舅媽看著丈夫。
“周大哥,咱家在鞏縣和雷灣家兩家,我算了一下,加一塊也不過二十來口人,咋能要這麼多糧食?”糧食局長問父親。
父親就把就去找馬書記的情況和鞏縣老家生產隊的情況跟他們講了一遍,說:“雷灣還好說,大山裏嗎,資源豐富些,人們都還有點辦法可想,鞏縣老家,莊家一不收,就隻剩遍地黃土了。我們家不是獨門獨戶,住一個莊子上,左鄰右舍老人、小孩子,看著我們家吃飯,他們卻餓得快死了,他們什麼也不說,我們家還能吃下去麼?”說著,父親也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