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50、大災之年(1 / 3)

轉眼到了一九六0年,河南大麵積旱災,赤地千裏,有些地方甚至顆粒未收,災情比曆史上最嚴重的1942年還要重,欒川和鞏縣均不能幸免。父親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了。在欒川,他要負責外爺外婆一家的生活,而鞏縣老家的境況就更糟了。食堂散火之後,奶奶住的地方,讓媽媽和伯母各自引領自己的孩子,自然分家。奶奶、四姑、五姑和媽媽我們這一家住在一起,伯母帶著兩位堂哥即大哥增軒、二哥新軒、堂姐素卿組成一家。兩戶十幾口人,全是婦女兒童,生活困難的程度顯而易見。那時生產隊能分的口糧每人每月就是十來斤糧食,其中70%是紅薯幹、紅薯麵。這些糧食隻夠十天的口糧,其餘20來天全是野菜。奶奶和媽媽基本上是以拔野菜為主要口糧。父親把工資全部用於買糧食,分別送到外爺家和老家。

六0年春節前,父親東攢西借,總共買了近七百斤小麥和黃豆,給外爺外婆送去了200斤小麥100斤黃豆,把300斤小麥和200斤黃豆在節前先趕馬車運到關林,然後又在關林租了幾頭騾馬把糧食馱到了家,奶奶和媽媽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沒等過年,父親又返回運輸站上班了,因為那邊還有外爺外婆以及兩個孩子。

欒川也正鬧饑荒,運輸站發生了職工偷牲口飼料的事,總站有,分站也有。總站領導研究決定開除幾個偷飼料的職工,以便殺雞嚇猴,杜絕此事。父親知道之後,專程到縣城跟站領導講情, 這時候,縣總站的站長已是常師傅,原站長調任副縣長了。縣委馬書記也調任洛陽行政公署任副專員、地委副書記。父親見了常站長,開門見山的說:“開除職工要慎重,這些職工,工作態度還是滿積極的,偷牲口料實屬無奈,如果不是天災,他們決不會偷飼料的。運輸站對員工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要不然,誰會偷牲口料去吃呢?如果站裏盡最大努力,讓員工不至於挨餓,又能最低限度的養活家人,這事就不會再發生了。”

常站長聽了父親的話,覺得有一定道理,而張副站長認為,總站分站100多人,有近一半的人或多或少的偷過飼料,如不嚴肅處理幾個,恐怕難以刹住偷風,長此以往,運輸站也就垮了。

父親認為,偷飼料的人不是少數,都處罰,運輸站馬上就無法運行,部分處罰,又不公平。從建站到現在已五六年了,風調雨順之時,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說明職工素質並不差。現在,凡是家裏生活困難的基本都偷飼料,他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家人餓死啊?因此,這不是職工覺悟不高的問題,而是關心職工有未做到的地方。父親建議站領導要關心職工家庭生活,幫助他們,齊心協力,共渡難關。

張站長聽了父親的話,也覺正確,便沒再堅持開除職工的意見。

常站長問父親說:“老周啊,你說我們怎樣去關心職工的生活呢?咱也不能把牲口料分給他們吧?”

父親笑了笑,說:“站裏可以抽出幾個人,利用我們的便利,去買一批糧食,需要糧食的職工,用工資來買,當月工資不多者,站裏可以用預支工資的形式把糧食先分售給職工,用下月工資結賬,實在困難的,站裏也可以補助一些。”

張站長說:“糧食現在是戰略物資,國家不準誇地區買賣,路上也不允許運輸,怎麼買,你考慮過沒有?”

父親說:“我考慮過,不瞞你們兩個說,我的負擔你們也清楚,鞏縣十幾口,老的老,小的小,雷灣七八口,二十來口人全靠我一人,從去年到現在我也一直為糧食的事到處奔波,最緊急的時候也挪用過牲口的飼料。不過我在三天內都及時補上了。對哪有糧食,怎麼買,我也打聽清楚了。以前我用的是瞞天過海法,到處闖關過卡,總算把糧食弄到了家,但以站裏名義大批買進一定要辦理調運手續。”

“都需要什麼手續?怎麼辦呢?”

“現在有糧食的地方有三個:一是陝西渭南一帶,二是黃河北懷州一帶;三是偃師。要說偃師最方便,但因偃師要保證洛陽市用糧,現在控製得非常嚴,恐怕買不到了。要到渭南和懷州去買,必須由洛陽出介紹信,我們隻能去找馬書記了。”

兩位站長聽了父親的話,馬上決定不再開除違紀職工,改為留站察看一年的處分,對情節較輕給予警告處分。決定成立購糧小組,由父親任組長,專門解決職工的吃飯問題。

全站職工歡呼雀躍,擁護站領導的英明決定。

父親帶領購糧小組連夜出發到洛陽,天亮一上班就敲開了馬書記的辦公室。馬書記一聽父親的來意,收起笑容,臉上立即布滿烏雲,他告訴父親說“這糧食問題是政治問題,是高壓線、碰不得啊。”

父親知道這件事確實令馬書記作難,但他更清楚,如果馬書記不幫助開出介紹信,不僅他家裏二十來口人難免挨餓,那運輸站的一百多號職工和他們的家屬也都處於饑餓的困境。屋子裏的空氣頓時凝重起來。馬書記和父親都在一口接一口的抽煙,誰也不說一句話。馬書記知道父親的脾氣,他張開口了是不會輕意收回的,父親也知道這件事雖然有難度,但馬書記是副專員又是副書記,辦法總比他這個平頭老百姓多。

正在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張書記拿起聽筒,隻見他突然眉頭緊鎖,接完電話之後,立即對父親說:“振傑,是你們的事,電話是從欒川縣運輸站常站長那打來的,他們接到一份秀蘭發來的電報,讓你接電速回,家有病人病危。”

“電報沒說是誰病了?”

“沒有。振傑,糧食的事你讓我考慮一下,即是辦也要想個好辦法。你先回鞏縣,看望病人,坐我的車,直接回去。這裏距你老家也不過百把裏地,今晚就能到。如果家裏事不複雜,就讓司機等你處理完一塊回來,如果事情複雜,你就讓司機先回來。等你把事情辦完,咱們再量糧食的事,你看怎樣?”

“馬書記,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你的專車我不能坐,我現在就去火車站坐火車,今晚到回郭鎮我二姐家,如果事急,我當天晚上連夜趕回去,如果不太急,我在我二姐家住一夜,明天一大早也能到家。”

“振傑,這車雖然是我的專車,但你家裏有病人,特殊情況,你坐一下也是完全可以的。”

“不行,你不一定要幹啥哩,隨時隨地都要用車。就這麼說吧,我走了。”

父親說著起身走出門外,父親一溜煙地消失了,馬書記拉都拉不住。

父親對媽媽這封電報有點感到突然。他邊走邊想,他離開家也不過半個月,走時再三對媽媽交待,家裏的事主要靠她了,隻有孩子和奶奶的身體不好時才能打電話或打電報。而他走時,奶奶的身體沒有大毛病,幾個孩子,雖然養營不良,一個個身體不是跟強壯但也是很正常。但他也知道,一般情況媽媽是不會打電報的。他清楚地記得去年一年(1959年)他因在運輸站照料幾匹病馬,沒有回家一次,大食堂剛散,媽媽在家真是一籌莫展。全家人吃飯全憑她和奶奶日夜去采野菜。媽媽從來沒這麼辛苦過,中間病倒了好幾次,奶奶多次催促,讓媽媽給父親打電報,她都堅持不肯,因為她生怕父親接了電報,心裏著急。父親回來知道後,一直埋怨媽媽為什麼不打電報,媽媽卻微笑著說:“你們走時說除了孩子和咱娘身體之外,其他事都不能打電報,這裏麵並沒有包括我嘛。”父親知道媽媽是開玩笑,但他依然嚴肅的說:“你是第一重要啊,沒有你,咱娘、孩子怎麼辦?第一重要,所以不用交待,你怎麼能這樣理解?這會誤了大事的。以後親人們有了毛病,你處理不了的,都要電話或電報告訴我。”媽媽會心地笑了。

父親邊回憶邊想,到底會是誰病了呢?

父親下火車天已經快黑了,他飛快地向碼頭跑去,離碼頭還有200米,他遠遠看見船夫已站在船頭起錨,準備啟航,他大聲吆喝船家:“等一等!”還好,船家看見父親跑得那麼急,便把船繩又挽住了。待父親跳上船,船家才拔錨起航。父親氣喘籲籲的說:“太感謝你了,我掏雙倍的船錢。”

父親過了河下了船,天已全黑,離回郭鎮還有十來裏地,他沿著河堤,大步流星。頂著滿天星鬥,在夜裏十一點時分,他敲開了二姑夫的家門。父親進了二姑夫的門便問二姑在不在。二姑夫告訴父親,家裏出了事,二姑昨天已回去了,父親迫不急待的問什麼事,二姑父告訴父親是四姑五姑的事。

父親連坐都沒坐,轉身就走。二姑夫說,現在已是深夜了,你歇一晚上,明早上起個五更趕回去不。父親執意連夜趕回。二姑父說,那你等我穿好衣服,陪你一塊去。

二姑夫邊說邊穿衣服:“我原打算天亮後回去的,事是明個的事(是當地埋葬死人之事的含蓄說法)。現在,陪你一塊兒,正好。”

一路上二姑夫把四姑五姑的事詳細地講給父親聽。

自從四姑夫被鎮壓之後,四姑心情一直悲痛,身體也就逐漸羸弱消瘦,奶奶看了,心疼不已,便把她接回來。她就帶著三個女兒一直住在奶奶身邊。以前吃大食堂,村子裏大多是周姓人家,也沒有誰歧視她,吃飯不成問題。大食堂散了之後,竟接連大旱三年,生產隊按人口分糧食,就沒有四姑娘兒四個的份,因為她四人沒有戶口。但奶奶、媽媽一直對她們娘四個關心倍至,父親之所以千方百計地給家裏弄糧食,也就是知道家裏的這個情況。可四姑一直認為自己是奶奶的包袱,哥嫂的負擔,所以前幾天,乘家人沒留意,竟上吊自殺了。五姑本身就是小兒麻痹後遺症,一直趟在床上,從來沒下過床。四姑上吊那天,全家人都忙著處理四姑的事,她從床上掉了下來,窩住了脖子,當人們發現時已經斷氣多時了,這樣四姑五姑在兩天之內相繼死亡,全家都極其悲傷,就給父親發了電報。

當父親和二姑父趕到家時,已是下半夜了。除了孩子們,所有大人一個人也沒有入睡。大姑、二姑、三姑,伯母和媽媽都圍坐在奶奶身邊,看著奶奶,悲傷而無奈沉默著。其實最堅強的是奶奶,她把悲痛深藏心中,又反過來安慰每一個人。她說:“都別難過了吧。五妮是早死早享福呢。四妮個性太強了,自打丈夫死後,她沒一天不想到死。我知道,她這幾年之所以沒尋死,主要是她的小女兒才一歲。現在小姑娘十來歲了,她也放心了。前些年我一直留心她,這二年懈怠了,竟讓她得了空。不過她要是想死,誰也看不住她啊。”奶奶這也是在自我安慰,可以看出,她心裏充滿著痛苦的自責。

媽媽、伯母和三個姑姑知道奶奶心裏的痛苦,但卻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正在這時,傳來了父親和二姑父敲門聲。

奶奶開門見是父親和二姑父,便吩咐姑姑們準備飯。趁做飯和吃飯的時間,奶奶把四姑、五姑的入葬事的安排說了一下,之後,便催促大家趕緊睡去一會兒。

在父親的主持和操辦下,四姑五姑入了土。四姑家的三個女兒以後生活,卻又頗費思量。媽媽、伯母和姑姑們爭著領養。父親也同意媽媽的意見,認為由我們家領養較合適。最後還是奶奶拿出了意見,認為,三個孩子,擱一家,負擔太大,我們家小孩又太多,決定由三個姑姑一人引走一個。大表姐跟大姑,二表姐跟二姑,三姑領走三表姐。既然奶奶這樣定了,大家也都同意。七天之後,三個表姐分別跟著三個姑姑走了。

父親把四姑五姑的事情辦完之後,因惦記著糧食的事,便不準備久停。

臨走前的頭天晚上,父親問媽媽家裏還有多少糧食,媽媽說:“不多了。”

“怎麼?這才不到一個月,就不多了?”父親有點驚奇。“你別急,有賬不怕算。你上次帶回來500斤小麥,300斤黃豆,咱這邊是11口,咱嫂子家是4口,合起來是15口人,我按一人5斤先給咱嫂子送去了100斤小麥80斤黃豆。另外,大姐家生活不如咱二姐和三妹家,很是困難,我就跟咱娘商量,給咱大姐家50斤小麥,20斤黃豆。下餘350斤小麥和200斤黃豆,我先磨了50斤小麥,20斤黃豆。本來還有300斤小麥,180斤黃豆,可咱四伯、七叔七嬸,都揭不開鍋了,一天到晚餓得直哭,我就跟咱娘商量,救一下他們。咱娘同意我的意見,說咱爹親兄弟兩個,親叔伯兄弟七個,九人中現在就隻剩咱四伯七叔了,不能眼看著他們餓死啊?就一家送20斤小麥、10斤黃豆。我按照咱娘的說法給他們送去了小麥和黃豆。咱這一輩兒不出五服兄弟是八個,你是老六,咱嫂子是老三,老七、老四逃荒到了陝西,家裏還有咱二哥家、五嫂家、老七和老八共四家。咱娘笑著說,一碗水端平,不分彼此,一家20斤小麥,10斤黃豆,這一來二去就送出去了120斤小麥60斤黃豆。這四妮五妮的喪事,我又磨了50斤麥子,20斤豆子,你算算,麥缸裏的麥子也就是百十斤了,豆缸裏的豆子也隻有幾十斤了。這兩年街坊鄰居對咱都不賴,先前大食堂的時候,左鄰右舍無論年長年少的,看見明軒、建軒、德軒,都像看見親人一樣,既親切又熱情。現在家家戶戶吃了上頓沒下頓,咱家人吃飯,他們大人孩子都眼巴巴望著。都知道你帶回來了些糧食,嘴上不說,心中不一定咋想哩。平素我寧可自己少吃一口,看見別家的孩子,也會把饅頭烙餅分給他們一點。咱娘也是寧肯自己少吃一口,也要分給鄰居一點。所以,我在想,多的咱也管不了,但這一個生產隊二十多戶,全是清一色姓周的,一家給個十斤小麥,5斤黃豆,能救很多命啊。可一經過四妮五妮的事,也就分不成了。”

“秀蘭,你想的說的做的都對,可這糧食也實在難弄呀!”

父親把運輸站因為偷飼料和籌糧食的事對媽媽說了一遍,又把到馬書記那的情況也跟媽媽講了,之後,他說:“你看,連馬書記都很為難。拒絕我吧,他不忍心,不拒絕吧,這事又太難太大。但人要吃飯要活命,這是迫在眉捷的大事,天亮之後,我還要趕到他那,無論如何讓他幫忙想辦法。家裏事,我相信你無論怎樣辦,我都同意,不過在決定之前你一定要跟咱娘商量。”

“咱娘是咱這村裏有名的大善人,她才見不了可憐人呢。一見誰家有難處,她就掉淚,總要想方設法幫助他們。你放心,我會聽娘的意見的。”

“秀蘭呀,我去馬書記那,不知道他管不管,就說他能幫忙,也得月把四十天的,家裏這點糧食你要計劃著點,孩子們不像大人,一點餓也受不了,千萬不要讓他們受饑。”

“我想好了,也跟咱娘說了,街坊裏70歲以上老人有五六個,我們一天給他們送兩個花卷兒。其他人隻能看了,實在揭不開鍋時接濟一下,爭取堅持到你下次回來,可你無論如何必須在50天以內,最多兩個月以內把糧食帶回來,如果到時候你買不來糧食,不要說接濟街坊鄰居了,就是自家老小都要挨餓了。”

父親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父親告別了家人,匆匆上路。這次離家與當年一個人闖天下時的心情大不一樣。當年離開家時,他隻有十五歲,明天住哪,後天在哪,他心裏一點數也沒有,可心裏沒有現在這麼大的壓力,那時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饑。而現在家裏有老有小,還有雷灣的外爺一家,這麼沉重的擔子,都要他一人承擔。這還不算,甚至還有家門口那些嗷嗷待哺的鄰裏小孩,房前屋後那些期盼著救助的父老鄉親,運輸站裏上百戶人家……他的心情竟比當年離家出走時還沉重和恐懼。

他本來想到回郭鎮街上,去二姑父那兒停一下,可他越想越急,看了看才上午九點,就改變主意,打算趕到偃師的嶽灘、安灘夾河流一帶看看,前幾年他都是去那裏拉糧食,不知現在情況怎麼樣。

大約十點,父親一路走過營方口進入了偃師地界,安灘、夾河流就在眼前了。他在路邊打聽當地的糧食情況。老鄉們告訴他,糧食是有,縣裏管的很緊很嚴,誰也不敢賣,誰也運不出,誰賣誰犯法。

父親趕到嶽灘時已是中午了,他在一家飯鋪坐定,叫了兩個燒餅一碗湯麵,邊吃邊打聽。過往的人有本地人也有過路的,一問到糧食的事,大家都三緘其口,嶽灘比安灘離偃師城更近,對糧食管得更嚴。

父親吃完飯,看看天,這裏離洛陽也不過四十裏路,步行到洛陽也用不了多少時間,但為了早點去見馬書記,他還是快步趕到偃師,坐上火車。當他趕到洛陽時已是掌燈時分。他出了火車站,看天色已晚,就沒再去找馬書記,他知道他已下班了。他從來沒去過馬書記的家,也沒想去過,他不知他家在哪,他也不願去家打擾人家。從前趙書記還在洛陽沒調往省城當副省長時,也常委托馬書記轉告父親,希望父親趕大車到洛陽時能到家坐坐,父親是一次也沒去過。現在,父親決定住下來,明天一大早去辦公室找馬書記。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在馬書記上班之前就趕到大門口,等馬書記上班後,他就到傳達室辦理了手續,進了大院直接來到馬書記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