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鐵塔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咋個劉書記發這樣大的火氣呢?是啥子人把他惹到了呢?他前腳剛要跨出門口,劉書記快步走上前來,一把拽住他的衣服角角。
說道:“小楊!不管你的事兒,是地委工交政治部那個人打來的電話。他說我們廠裏一直在包庇老謝,不揭發他、批判他,還在暗地裏同情他。給他偷偷送米、麵、油、柴的。要我認清形勢,端正態度,寫出深刻的檢查報告,等待組織處理,我操他個娘!!!”
楊鐵塔有些謹慎的問道:“劉書記,是那個老謝?我見過麵沒得啊?”劉書記心中的怒火還沒消失完,把一大疊材料紙,重重的摔在辦公桌上。
指著上邊說:“你看嘛,那些隻會整人的壞東西,已經把老謝,包括他一大家子人,整得這樣慘了,還不放過他。還在寫黑材料,還在告他娘的刁狀!”
楊鐵塔看了看哪些材料,標題是:關於進一步揭發批判反動分子、右派骨幹分子謝忠誠———反黨、反社會主義滔天罪行的材料。
楊鐵塔對著劉書記,疑惑不解地問:“這個謝忠誠是我們廠裏的什麼人?咋個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呢?”
劉書記指了指旁邊的藤椅,說:“你坐下,我慢慢的給你說說老謝的情況。”他遞給楊鐵塔一支煙,自己也拿起一支抽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他說:“老謝就是你的前任廠長,他是解放前南京中央大學畢業的學生,學的是機械製造和加工專業。是一個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很能夠幹事兒的人,也是一個地地道道、忠厚老實的愛國、愛家的知識分子。”
“說實話,我們這幫子大老粗、戰爭年代走過來的人,自小就沒學得多少文化。但是,我們很尊重、也挺佩服像老謝這樣子的知識分子幹部的,他們才是我們黨的好老師、好先生呢。”
“解放前,他的家裏是家大業大,他父親從德國柏林工業大學留學回來以後,看到自己的國家一副貧窮落後、挨打受氣的樣子,心裏憋屈得很,一心一意想走實業救國、實業報國的路子。”
“於是,他動員他的老父親、也就是老謝的爺爺,拿出長期做絲綢生意,積攥下來的錢財來,開礦山、辦工廠,和那些洋鬼子們對著幹。他們家還在川東重鎮渝州的水陸碼頭邊,開辦起了一個機械生產加工廠。主要生產國內急需的一些小型機器設備,以及一些零配件,受到國人的充分擁戴和稱讚,是個典型的、正直的、愛國的民族資本家。”
“他家裏的人,雖然出身在大地主、大資本家家庭。但是,他們恨透了國民黨政府的腐敗、無能。特別是抗戰一爆發,對蔣介石放棄祖國大好河山、實行的‘攘外必先安內’的不抵抗政策,更是深惡痛絕。對共產黨提出的‘停止內戰、一致對外’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十分的欽佩和擁護。”
“所以,在他的家裏,同情、支持共產黨的人,比同情、支持國民黨的人要多得多,老謝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在大學學習的時候,就受到當地地下黨組織的影響,向往進步、光明、自由的解放區,向往革命聖地延安。”
“後來,他在南京秘密的參加了地下黨的外圍組織,為黨做了許多有用的工作。解放時,他父親也沒有跟著國民黨跑到台灣去,而是想盡千方百計的留了下來,動員廣大的工人群眾,一起保護好工廠的機器設備。他們心裏想的就是要為新中國的建設多出一把力,多貢獻一點力量,莫要再受那些帝國主義列強國家的侵略和欺負。”
“就在去年,你老弟還沒來之前,黨號召全國人民,包括各民主黨派、工商聯和無黨派人士,大鳴、大放,給黨提意見和建議。他就針對大辦‘公共食堂、’‘大煉鋼鐵’、‘浮誇風’等,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和建議。給地委和專員公署的領導同誌寫信,反映問題。”
“結果呢?後來大會小會的批他、鬥他。說他資產階級思想和剝削階級的思想,在頭腦裏根深蒂固,還沒有完全改造好。不久,就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小楊,你說老謝和他一家人冤不冤枉嘛!?”
聽到這兒,楊鐵塔卻說他在家鄉遇到的事情。也許這樣更能拉近雙方之間的距離和感情,增加一些共識。
“我老家公社那個武裝部的部長,也是一個大好人;就是說了一些‘公共食堂辦遭了、’‘大煉鋼鐵是胡鬧’的話 ,也被打成了右派。我轉業回家去看望他的時候,大冷的冬天,還穿著一兩件單薄的衣服,在大山裏修水庫、打石頭、慘得很!也不曉得他還熬不熬得過今年這個寒冷的冬天哦?”
楊鐵塔的思緒回到了老家…。
“小楊廠長,我以一個共產黨員的名義,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你,老謝說的完全是實話,你可能都看見了的。你知不知道?在農村,我們這兒靠北邊和東邊的那幾個窮得叮當響的縣鄉,都在鬧糧荒了喲!”
“喔,私下擺龍門陣,聽說了的。我老家是號稱魚米之鄉的‘小江南’,這幾年,也遭殃受罪喲!吃沒得吃的、穿沒得穿的,比那個黃土高坡也好不到哪裏去啦!”楊鐵塔如是說道。
“哎!就是你們臨江人說的那個什麼富得流油的‘金廣安、銀嶽池’,許多人戶家裏,都揭不開鍋底底哦!那些農民沒得吃的,就偷吃榆樹的葉子、皮子和喂豬兒的粗糠殼殼,甚至於吃大家叫的那個‘觀音土’,就是白紅白紅那種軟泥巴。”
“造孽喲!好些人連屎都拉不出來,就用樹棍棍戳、用手指頭兒摳,比牛馬都不如。我到地委去開會,在一個內部會議上,聽說現在都有餓死人的現象發生了;目前知道這件事情的,就我和你兩個人,這是一個十分重大的政治原則問題,千萬不要外傳喲!?”
“嗯,我知道保守黨的秘密,這是一個共產黨員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劉書記,你放心,楊鐵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反對黨、反對毛主席、反對人民政府的;更做不出背叛同誌和親人的事情的。”
“那我就放心啦!據一個老領導給我說,你們四川雖然是一個農業大省、產糧大省、生豬大省。但在荒年,糧食也不夠吃啊!”
“是啊,我們四川自古以來就是聞名天下的‘天府之國’啊!這個一點也不假的。”
“結果,中央還一個勁兒的催促西南局的第一書記李井泉同誌,給北京一批一批的調運糧食。弄得李大麻子,喔…喔喔,我說錯了、說錯了;弄得那個李大書記左右為難,調也不是、不調也不是。這就好像是俺老家說媳婦兒的那個俏皮話:起來早了呢,得罪丈夫;起來晚了呢,得罪公婆。我操,這裏裏外外,都不是人做的。”
劉書記他自己臉上也有幾顆大麻子,一不小心,說漏了嘴,一時怪難為情的。天底下哪有麻子說麻子、瘸子說瘸子的呢?這不是小巫見大巫、大巫見小巫嗎?
“你看嘛,走在大街上,那些臉上浮腫浮腫的人,都是沒得吃的、營養不良造成的。還說‘大煉鋼鐵’,你看那些煉出來的鋼鐵是什麼樣子嘛?都是一堆堆像馬蜂窩窩一樣的廢鐵坨坨,堆得滿大街都是,根本沒得任何用處的,簡直是欺騙善良的老百姓!得不償失、勞命傷財,這哪裏還能夠‘趕英超美’,實現偉大的共產主義理想啊!”
楊鐵塔表示同意,點了點頭,說:“我轉業一回到家裏,就看到了一些很不對勁兒的地方,思想上也挺納悶兒的。來報到的時候,走在果城的大街小巷上,也看到了很多麵黃肌瘦的、滿臉浮腫的病人。”
楊鐵塔終於有感而發…。
“人人都說是暫時困難造成的,是災荒年造成的,是美帝國主義那些反動派,對我們國家實行的嚴重封鎖和包圍所造成的,也是那個蘇聯老大哥,在困難麵前,硬逼我們國家還債造成的。”
“當時,我也深信不疑啊!但是,轉業回到地方,一路走來,自己聽到了、也看到了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現在仔細想來,除了那些客觀原因,難道我們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和指導思想上,就沒有一點的偏差和失誤啊?”
“噓噓噓…,小聲點、小聲點。”
劉書記一個急衝鋒、趕快過去把門關上。對他說:“小楊、楊廠長,憑我的直覺和經驗,你是一個正直、誠實的同誌,也是一個有良心、敢講真話的共產黨員。我剛才給你說的話兒,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再對外人講哦!?不然的話,我這個黨委書記就麻煩了、那把大火怕是要燒到俺的頭上了喲!”
“劉書記,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你我接觸、共事的時間,雖然不是很長,但是你盡管放心好了!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我心裏邊是有數的。”楊鐵塔斬釘截鐵地說。
別看這兩個“轉二哥”文化水平不高,議論起國家的大事情來,他們的言辭卻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點也不比那些當大官兒的作動員報告差到哪裏去;就是那些吃筆墨飯的文人們,包括那些在三尺講台上,專門做學術報告的專家和教授們,他們兩個也遜色不到哪裏去。
告別了劉書記,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楊鐵塔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大口大口地抽了起來…。
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為啥子毛主席和共產黨領導下的新國家、新社會,也會出現這些十分嚴重的社會矛盾和問題呢?世界上其它的國家,會不會出現這些矛盾和問題呢?還有就是蔣介石國民黨領導下的那個台灣島,又會不會出現這些十分嚴重的社會矛盾和問題呢?
一想到這些問題,他感覺到自己的腦袋都大啦!剛才劉書記所說的情況和自己轉業回來的所見所聞,使他似乎也得到了一些啟迪。
“狗日的,這報刊雜誌上和廣播裏,天天所宣傳報道的東西,水分和出入好大、好大喲!在哪裏信得過呢?全都是一些騙人的鬼話,硬是我媽過去說的:‘墳頭上燒筍殼———哄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