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老大電工房問案(1 / 3)

【本章導讀】

三姨太洋洋得意道:“我不敢自誇美賽西施!各人有一副花容月貌,絕對不是豆瓣煮湯——冒皮皮①!哎,你看我——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檀口櫻唇,齒若編貝。你摸摸我的粉臉,嫩得像豆腐腦兒,吹彈可破喲!假正經,你摸噻!”

①渝州土話:自我吹噓。

“摸!”矮冬瓜上躥下跳道,“老虎屁股摸得!”

電工房內的人也都跟著叫喊起哄,喧笑盈室。尤老爺慨然應允道:“你摸嘛!我不吃醋!你是領導,搞點特殊待遇應該的!”

【本章正文】

電工房內正鬧得亂哄哄的,突然安靜了,眾寂不動,隻有滿屋子煙霧還在彌漫。賈蟈揮手驅散眼前的煙霧,看清楚他表哥羅興泉、假正經、龐公公、黑老大、棒老二、尤老爺、潘駝背、朱二娃圍擠在一起,也都呆呆地盯著他呢。

“哪個來了?”假正經緊張地壓低了嗓門問。

假正經也叫假正神、雞腳神和痰盂,本名譚渝,渝州人,四十餘歲,排行老幺,乙班班長。他骨瘦身長,卻不顯高,因為經常向領導卑躬哈腰,傴僂承順慣了。前任車間主任尚未退休時,他竭力仰攀,趨奉巴結,獻諂效勤,溜須拍馬,獲上提拔當了班長。但他一無磨工技術,二無管理能力,為人又假仁假義,雞腳神戴眼罩——假充正神,班組裏除了朱二娃,誰都愛洗刷①他,可從沒見他臉紅。他臉是涎臉,皮厚防彈。他那晦氣色臉,青不青,黑不黑,碰到領導變饞臉,柳媚蓮開。尤其一口煙熏牙的大嘴,能盡人間阿諛美言,教神仙亦喜諂。

①渝州土話:指當麵嘲諷譏誚。

“莫,莫得事!外甥你們,打燈籠照舊(舅)!”賈蟈傻嗬嗬笑道,強作鎮靜,走步大搖大擺。他語無倫次的調侃,無異於扔手榴彈炸公廁——激起民憤(糞)。

“你個背時的舅子,想死得邦硬嗦?”棒老二喝問道,眼光掣電睛珠暴,凶如瘟神。

棒老二,渝州土話指土匪,棒老二經常自稱棒老二,也喜歡別人叫他棒老二,更希望人人都敬畏他棒老二(他師傅除外)。早在娘胎裏時,他不等瓜熟蒂落,拳打腳踢的,如麻布袋中的菱角——硬要鑽出來,痛得他媽號極聲嘶,額上大汗淋漓,心想這回是兒了,像他爹的脾氣。他爹和他媽生了夢娣、盼娣、招娣、來娣四個丫頭,他爹要跟鎮計生辦的拚命,揚言下一個不管是兒還是女都叫做仁照生,因為仁照生的伯父在縣府當官。仁照生二十五六歲,渝州郊縣人,是乙班平篩工學徒,也是他師傅黑老大的狗腿子。黑老大教育他,出來混別破馬張飛①的不講究,注意形象,注意素質。他努力克製,學狼頭上掛竹筍——裝羊,怎奈何自己長了一對鬥雞眼。

①東北方言:行為失控,動作狂野。

龐公公媚眼含嗔,扭一扭粗脖子,拖著尖嗓子罵道:“王八羔子,腫麼咧②?今兒個晌活③在茅房吃撐咧?”

②保定方言:怎麼了?

③保定方言:晌午。

龐公公也叫假太監,本名龐作善,乙班電工,HB保定人,將近五十歲,體肥軀長,聲似鶯囀喬林,行動偏愛扭腰擺臀,把身子扭得軟綿綿的。不過,他可不是什麼軟貨。他圓頭光溜溜的,兩耳垂肩,麵如美玉,慈眉善目,仿佛羅漢臨凡,喜孜孜滿懷春意,笑盈盈一團和氣,卻是一個損陰壞德的主兒,或黑地裏射暗箭,或旮旯裏藏毒蛇,或白糖裏放砒霜,或餃子裏包鋼針,不露聲色地報複開罪於他的人。他在車間裏戴鬥笠坐席子——獨霸一方,將電工房視為其私人領地,若不高興了,大門一鎖,誰也甭想進去。電工房關上門,在其內聽不到磨粉機的噪音,環境幽靜又安全,冬暖夏涼,是工人們在當班時間很好地勞逸結合,尊享健康人生,而聚眾賭博、浪酒閑茶和打盹憩的好去處。

潘駝背藏頭縮頸,冷眼偷瞧左右,嘀咕道:“爛泥巴下磚窯——燒不成個東西!”

旁人若隻用耳朵聽,而不過腦子琢磨,不一定都明白潘駝背在罵賈蟈。潘駝背就是這樣一個人:言三語四,指桑槐,暗相譏刺,而且還像出洞的老鼠——東張西望一番,偷偷摸摸的,悄悄冥冥的,口裏嚶嚶聲細,害怕自己像蚊蟲遭扇打——吃了嘴的虧。他性格餒怯,忌憚跟任何人發生衝突,但他看見別個吃肉,饞得喉嚨裏伸出手來,連飛過的麻雀也要扯根毛。正所謂:虱子背上抽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臉上剝金,黑豆皮上刮漆。他經常半夜做夢啃豬蹄——盡想好事,偏偏又是膽鬼當兵——上不了陣。好在他平時雜覽博學,滿腦袋的鬼點子,人稱為狗頭軍師,效仿孔雀耍撣帚——出計不出麵。他本名潘富貴,渝州人,毛麥清理工,才四十多歲,衰發花白,臉皮皺紋多,牙齒稀疏,腰駝背屈。令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他那猶太鼻,如猶太人下垂的大鼻頭。猶太人最精明,擅長用本錢做成大生意。據鼻頭垂肉的人吃著雞,抓著鴨——貪心不足。

“矮冬瓜,”酡顏醉眼的尤老爺鼻口醺醺道,“你娃光腳光爪地跑進來充大輩,硬是癩子當和尚——不費手續嗦?今你提前下班,去蒼蠅館子①預定兩桌酒席!麻辣燙的不要哈,我們都吃厭了!”

①渝州土話:路邊飯館。

“你們要吃啥子?”賈蟈問。

尤老爺喉嚨裏咽唾沫道:“燒白、蹄花湯、毛血旺、紅燒肥腸、粉蒸羊肉,其他的隨便你點。你給老板講,毛血旺裏麵耗兒魚、豬肝、肉片、豆皮都要有,分量要足,亂七八糟的毛毛菜少來混充數!不然,你就不結賬!”

賈蟈聽言,急得脹紅臉,跳起來高叫道:“你們都是較場壩的老鴰——飛起吃人!”

尤老爺慢條斯理道:“我們不是飛起吃人,是坐下來吃四菜一湯!都是些家常菜,你娃激動啥子?又沒喊你擺‘七星’席、‘八仙’席、‘六大四’席、‘十二碗’席!”

黑老大陰沉著臉,抬起手腕,指尖對準賈蟈一彈,將燃燒中的煙頭射入他的衣領裏,慌得他抓胸撓背,遍處亂搜未果,又翻筋鬥,又豎蜻蜓。朱二娃見狀,鼓掌哈哈大笑,也連蹦帶跳的。

“瓜得傷心的現世寶!”羅興泉苦恨不息道,“你不去守機器,就去鍋爐房洗煤炭耍嘛!跟鬥撲爬②地跑進來做啥子喲?電工房這裏又沒得你撿的耙和③!”

②渝州土話:形容著急忙慌跑路。

③渝州土話:便宜貨。

羅興泉,川西人,三十五六歲,中等身材,濃眉搠搠,牛眼炯炯,白麵長瘦,直鼻削腮,厚唇邊、闊頷下胡子拉碴。別看他顴骨崚嶒,筋攣硬如鋼,卻是個怕老婆的“耙耳朵”,外人送他綽號“偏三輪”。他對父母很孝順,對兒女愛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訶。但在單位領導的眼中,他這個磨工師傅技術雖好,卻不正經幹事;頭腦雖精明,卻不為自己前途打算。不知從何時起,他這個生產標兵、副班長當班喝酒、賭博,還睡大覺。袁廠長、曾主任都狠批過他,也扣過他獎金,結果就像往死人身上貼膏藥,毫無作用。

龐公公拿一塊骨牌敲著桌子,提醒眾人:“都杵著幹甚麼蔫?來來來,二四大頭六④,喃們⑤繼續玩兒!”

④二四大頭六:牌九牌型,至尊寶之一。

⑤保定方言:我們。

“該哪個當莊家了?”棒老二問。

“騷雞公!”假正經朝尤老爺努努嘴,滴溜溜兩隻眼不時瞟門,好像曾管家會冷不防闖進來似的。

尤老爺開始砌牌,一麵哼哼卿卿道:“不嫖不曉得身體好,不賭不曉得時運到。來來來,上有堂,下有賭場。賭怡情,大賭致富。喝酒養胃,吸煙健康……”

電工房木門忽地砰砰作響,賈蟈急縱步閃在人堆後麵。假正經神經過敏道:“是曾主任!趕緊收,快快快!”

尤老爺聞言,將大堆骨牌往龐公公麵前一推了事。龐公公歎口氣,扭扭捏捏地拉開桌子抽屜。

“都搭把手噻!”假正經催促道,帶頭忙亂起來。收拾完骨牌,又屁股顛顛地跑到門後,整束了工裝,脅肩諂笑,開門迎駕。

三姨太領著二姨太、胖大嫂和牛屎蟲站在門外。乍一見假正經大張著痰盂口,三姨太哇哇作嘔,捂著嘴道:“假正經,快點把你痰盂端走!我不是你領導,沒得臭痰吐給你。端走端走,莫擋路!”

假正經本是無恥山寡廉洞的鬼王,即涎臉大王轉生。他那厚臉皮任由刀劈、箭射和靴頭踢,從不曾紅的一紅。麵對三姨太的冷嘲熱諷,假正經把臉抹一抹,將讒臉變回涎臉,笑嘻嘻道:“陳,我大是一班之長,有外人在嘜,你多少給我留點麵子嘛!”

三姨太哼哼冷笑兩聲道:“電線杆上插土豆——大是個頭哈!你不你是班長,外人他啷個曉得?何況你裏子都沒得了,給你麵子有屁用?”

“陳,你要清楚哦,我啷個沒得裏子嘛?”

“假正經,你上班不穿內褲,就是沒得裏子噻!”

“你曉得我掛的空擋?走,我們去廁所,我脫給你看!男廁女廁,隨你挑!”

三姨太俏皮一笑雙靨媚,輕挪慢步,身子扭得如搖搖柔柳,近前倚著假正經,轉秋波送嬌滴滴情懷,啟朱唇吐軟溫溫悄語:“脫給我看了之後,打槍的要不要?”

假正經斜眼頻頻窺覘旁人,一麵扭捏作態,靦然笑而不答。

“心不在焉的!”三姨太轉笑生嗔道,“你敢我還不夠漂亮?”

“不敢!不敢!”假正經連聲應道。“西施跟你比,她都要羞讓三分!”

三姨太洋洋得意道:“我不敢自誇美賽西施!各人有一副花容月貌,絕對不是豆瓣煮湯——冒皮皮①!哎,你看我——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檀口櫻唇,齒若編貝。你摸摸我的粉臉,嫩得像豆腐腦兒,吹彈可破喲!假正經,你摸噻!”

①渝州土話:自我吹噓。

“摸!”矮冬瓜上躥下跳道,“老虎屁股摸得!”

電工房內的人也都跟著叫喊起哄,喧笑盈室。尤老爺慨然應允道:“你摸嘛!我不吃醋!你是領導,搞點特殊待遇應該的!”

“民意難違呀!”假正經樂嗬嗬地搓耳揉腮道。話雖如此,但他還是有些畏手畏腳的。

三姨太聽到矮冬瓜的叫囂,已是銜憤在心,又見假正經微微顫抖的一隻手伸過來,驀然蛾眉倒蹙,鳳眼圓睜,一聲叱吒如雷吼:“摸!”

假正經那隻手哆嗦了一下,猛地縮了回去。三姨太怒目昂首道:“不怕老娘跟你撒潑,你就摸!”

“我的媽呀!”假正經怯怯驚驚道,“你溫柔點嘛,我心髒不好!”

“給老娘爬開!”三姨太喝道,將假正經撞了一個趔趄,徑闖入電工房裏。

“我看陳三妹來勢洶洶,怕是理發匠抖兜兜——要倒毛②哦!”羅興泉撚著下巴的胡茬尋思道。

②渝州土話:形容人遇事衝動,想打架。

三姨太聞言停步,咄咄逼人道:“你錯了!我是要扯毛,扯你兄弟的毛!把他一身的臭毛扯個精光!”

羅興泉愣了一楞,問道:“咋個搞起的?”

胖大嫂先搶一步答道:“你兄弟對我耍流氓,還髒話連篇羞辱我!”

假正經不住地打量了她幾下,忽然欣喜起來,道:“哎呀,我看你好麵熟啊!”

胖大嫂也瞅著他道:“我是對麵方便麵車間的,都在麵粉廠食堂吃飯,抬頭不見低頭見,哪有不麵熟的?”

假正經解釋道:“我是,上回我們袁廠長在食堂跟你打招呼,我無意中聽到他在問候你家人!”

胖大嫂嗬嗬笑道:“我男人是袁廠長的幺舅娘的妹夫的表弟。”

假正經陪笑道:“S人竹根親,老表的老表理不清。我曉得了,你是長輩!請老輩子放心,袁廠長對我恩重如山,我絕不會辜負他的一番栽培!我作為一班之長,為官清正,不懼勢利,忠正可嘉,鬼神欽仰。在我下方有此妖怪為禍害民,吾若不與汝除之,則黎民不勝其毒矣,惡在其為民父母哉?”

“栽你個倒栽蔥!”三姨太罵道,“你一哈兒①是豬八戒讀詩文,冒充聖人,一哈兒又是張師下凡,要降妖捉怪!你在紅蘿卜裏頭撒花椒麵——麻②外國人看不出來。我們還不了解你——一個龜兒子的神經病!你蚱蜢大的官,有啥子能耐?除了像癩疙寶③舔牛溝子④,又蹦又跳地給當官的舔肥⑤,就會抱你屁股上樓——各人抬各人⑥!”

①渝州土話:一會兒。

②渝州土話:欺騙。

③渝州土話:癩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