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矮冬瓜記吃不記打(1 / 3)

【本章導讀】

“為啥子事我想不開?”三姨太忍住笑,“我是想起矮冬瓜,有一回遭鬼追②,撞到了我的胸,我正要冒火,發現他鼻血長流,又聽見他驚吒吒地叫喚,‘啊唷唷!你用暗器傷人嗦!’我,‘老娘這個不是暗器,沒給你亮出來,它是百花公主③的流星錘!”

②渝州土話:形容著急忙慌跑路。

③《楊家將》森羅國國王孟能長女,配與楊文廣為室。

【本章正文】

199年陽春三月。

一群麻雀在半空翩然輕飛,忽高忽低,嘰嘰喳喳,驀地俯衝直下,紛紛落到渝州麵粉廠綜合樓前的空壩上,收了翅膀,蹦蹦跳跳,四處覓食。

渝州麵粉廠的綜合樓共五層,四五樓分別是男女宿舍,二三樓為各科辦公室,底樓有食堂、會議廳。這棟樓采用單麵開敞式公共外廊,每層廊欄花台上繁紅簇簇吐胭脂,嫩綠重重添新葉。

一個穿灰色工裝的白淨矮胖子從食堂裏出來,捧著一大碗飯菜,狼吞虎咽。有人將他攔住,使筷子敲他額頭,並譏訕道:“整整整,快點整,免得蒼蠅巴得很①!矮冬瓜,你娃吃飯壘尖尖,幹活縮邊邊,淨長一身懶肉!”

①渝州土話:招引很多蒼蠅。

矮冬瓜叫賈蟈,川西人,二十歲,乙班磨工學徒。提起矮冬瓜,他師傅,即他姐夫歎道:“他腦殼時候遭戰鬥機撞過,至今還乒乒乓乓的亂響。那一撞,讓他心胸開闊了,隨便你咋個打擊他、得罪他,絕不記仇!那一撞也讓他變為神人,有神經病的人;又瓜得傷心,瓜得花樣百出,分門別類。比如喜歡標新立異,脫了褲兒反穿,在人前哈(傻)蹦蹦的。喜歡坐浴盆放屁,自以為乘風破浪。喜歡幫倒忙,隻顧燒火忘了翻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打鐵不用錘——硬充能耐,結果是蠶子牽絲——把自己弄來網起②。還學千古情癡,沒有哪不是神魂飄蕩的!唉,我是拄拐棍下煤窯——步步倒(搗)黴(煤)!他一出生,就認定他是我舅子!他一進廠,就注定我是他師傅!這是啥子世道哦,還要不要人活嘛?”

②渝州土話:作繭自縛。

“關你屁事!牛屎蟲搬家——滾蛋!”賈蟈白了攔他的人一眼,嘴裏塞滿飯菜,仍口齒不清地罵道。

牛屎蟲笑嘻嘻地叫他做示範,自恃身長力壯去奪他的碗。賈蟈哪裏肯讓,死死抓著碗不放。兩人發狠相持良久,牛屎蟲手軟口強道:“喊我聲‘姐夫’,我就饒你!”

牛屎蟲,本名牛嗣初,渝州人,二十多歲,素喜逗貓惹狗,欺軟怕硬,有一雙閑不住的手,他家裏也不賣西瓜,可他見誰的腦袋都想拍一下。他是乙班潤麥工,常用手電筒光照射潤麥倉,也拿它晃別人眼睛,班長以上領導除外(不含班長)。

賈蟈踮腳伸頸,作勢要把沒咽的飯菜噴他一臉。他趁此收手,閃在一旁,麵子上假意悻悻不罷休,道:“等老子打飯轉來,跟你對噴!”

賈蟈嗤之以鼻,高視闊步而去,忘乎所以,被自己左腿絆著右腳,一個趔趄將碗中紅燒肉潑了一地。他捶胸頓足,心疼不已。

牛屎蟲在他背後幸災樂禍道:“汪汪汪!趴下去舔了嘛!”

幾名身著白大褂的年輕女工肩挨肩,臂彎裏夾著飯盒,笑笑的,一齊往他這邊走來。

賈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拽開步,迎將上去,一邊高唱著張洪量的歌曲:“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從見到你的那一起,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她們與他插肩而過,有的罵他是花癡,有的則恐嚇道:“你想遭黑打喲!”

賈蟈停步轉身,為自己抱不平道:“哎!我沒惹你們,為啥子要遭黑打喃?你們自作多情,以為各人是丁萌嗦?”

她們頭也不回,隻管七嘴八舌嘲他取樂,一路嘻嘻哈哈的。

提到丁萌三個字,賈蟈怒氣盡消,頓覺肺膈寬舒,遍體酥麻。他抬起“富城頭”①,睜大眯眯眼,仰望著綜合樓三樓她那間化驗室。凝盼間,丁萌笑色滿容地出現在他眼前。但見她:然嫩臉修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恣雅態、欲語先嬌媚。賈蟈看醉了,身搖搖如駕雲霧。忽然,玉人黛眉變黃毛,明眸變昏眼,俏鼻變蒜頭酒渣鼻,嫩桃臉變粗糙老麵皮,櫻唇皓齒變烏嘴黑齙牙。賈蟈駭詫大叫,猛地醒來,定睛一瞧,見澡堂鍋爐工封老頭的酒渣鼻離他近不足尺,一雙朦忪醉眼也正瞅他哩。

①富城頭:由郭富城於1991年創造的發型,四六分或三七分,後腦勺修剪得圓而厚,看起來像鴨屁股。

“你娃驚吒吒地做啥子?”封老頭沙啞著嗓子問,嬉皮笑臉的。

賈蟈警告道:“瘋老頭,把我嚇成神經病,單位不認工傷哦!湯圓兒費①該你付哈!”

①S方言:醫療費。

“矮冬瓜,你這個樣子早該去歌樂山瘋人院了!他們院長經常打電話到廠辦,床位一直都給你留起的!”封老頭懇懇勸道。

“你爬嘛!”賈蟈罵道,“瘋老頭,回你鍋爐房喝各人的酒精,莫在我這兒滿嘴噴糞!”

封老頭擺手道:“矮冬瓜,聽我勸,吃飽飯。你跟她不會有後果的!”

“啥子叫‘不會有後果’喲?應該叫‘不會有結果’!”賈蟈糾正道。

“對對對!”封老頭連聲應道。“你娃數學不錯!”

賈蟈豁然頓悟道:“呸呸呸!你套我的話,就是要黴我嗦?”

“不是我要黴你,是你烏龜想騎鳳凰背——做白日夢!”封老頭搖頭道。“你對她百分之百,她對你感覺都沒得。你對她千分之千,她跟你手都不牽。你對她忠心耿耿,她把你當狗打整。你對她萬分之萬,她死個舅子都不幹!”

“少跟我胡扯!”賈蟈叱道,“八百年前立的旗杆——你這個老光棍,去喝各人的悶酒嘛!”

封老頭笑眯眯道:“酒醉聰明人,飯脹哈膿包②。我酒喝得多,你飯脹得多,你聽我的不吃虧噻!”

②渝州土話:罵人是飯桶。

“不管你咋個,”賈蟈仰麵朝冷笑道,“我始終是牆腳的爛蔥頭——皮黃根枯心不死!不和你廢話了,孤豆拜!”他拽步回身,雄赳赳地走了,繼續唱道:“你知道我在等你嗎?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會讓握花的手在風中顫抖……”

“……你看那麥、大豆、棉花、高梁、裝滿了穀囤,裝滿了穀囤糧倉。你看那田埂、魚塘、果園、牧場,到處是豐收,豐收景象。鐮刀和斧頭閃光在中國大地上,蓬勃的(那個)太陽,升騰在中國大地上,中國大地上。茁壯的希望生長在中國大地上,春的(哩個)祝願,回旋在中國大地上,中國大地上……”空壩邊電線杆上的大喇叭裏正播放著歌曲《在中國的大地上》。

“嘟,嘟,嘟……”大喇叭開始整點報時,“BJ時間1點整。”

“下麵播送199年月6日出版的《深圳特區報》一篇通訊,”喇叭裏清脆悅耳的女聲播報道,“‘東方風來滿眼春——平同誌在深圳紀實’,作者《深圳特區報》副總編輯陳錫添。”

喇叭裏渾厚的男聲抑揚頓挫道:“南國春早。一月的鵬城,花木蔥籠,春意蕩漾。跨進新年,深圳正以勃勃英姿,在改革開放的道路上闊步前進。就在這個時候,我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各族人民敬愛的平同誌到深圳來了!”

女聲鏗鏘有力道:“在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關鍵時期,平同誌的到來,是對深圳特區最大的關懷和支持,是對深圳人民最大的鼓舞和鞭策。”

男聲溫語和緩道:“1月19日上午8時許,在深圳火車站月台上,幾位省、市負責人與其他迎候的人們,在來回踱步,互相交談,他們正以興奮而激動的心情等待著……”

“來啦!”女聲調門高亢道,“遠處傳來馬達的轟鳴聲。接著一列長長的火車徐徐進站。時鍾正指9時整,列車停在月台旁邊。一節車廂門打開,車站服務人員敏捷地把一塊鋪著紅色地毯的長條木板放在車廂門口。不一會,平同誌出現了!人們的目光和閃光燈束都一齊投向這位領一代風騷的偉人身上。”

男聲飽含深情道:“他,身體十分健康,炯炯的眼神,慈祥的笑臉,身著深灰色的夾克、黑色西褲,神采奕奕地步出車門。他的足跡,在時隔8年之後,又一次踏在處於改革開放前沿的深圳這塊熱土上……”

賈蟈把紅燒肉吃完了,還剩下半碗米飯。如果不潑出那些肉,他那又光又溜瓷磚砌的喉嚨,能連飯帶碗都吞進肚子裏。他表哥缺酒沒胃口,他缺肉沒食欲,哥倆是城隍廟的一對瓜槌①,身上的毛病也成雙相映。賈蟈四顧無人,三步並做兩步,跑到空壩邊,把剩飯潑向綠化帶的灌木叢中。

①渝州土話:比喻兩人經常在一起。

“背時砍腦殼的,”有人厲聲喊罵道,“把剩飯倒在這裏,淨給我們招蒼蠅!”

賈蟈嚇了一跳,偷睛觀看,隻見與他隔著綠化帶的單層廠房有一扇敞開的窗戶後麵,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胖大嫂,正對他橫眉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