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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感激地但又哂笑地輕輕指著他說:“你真要發瘋了。”

覺民滿足地笑答道:“幸福來的時候,常常會使人發瘋的。”

“我就沒有發過瘋,”琴帶著愛嬌地小聲說了這一句,便走到寫字台前麵藤椅上坐下。她正坐在他的斜對麵,把半個身子都壓在桌麵上。她興奮地、帶點夢幻地望著覺民說:“你快告訴我昨天的情形。”

覺民不再說別的話,他的幸福好像是跟他們的事業分不開的。他聽見提到昨天的情形,他的心又被一陣忘我的喜悅抓住了。他的眼裏射出更熱烈的光輝,他開始對她敘述昨天的故事。他很有條理地而且很詳細地說下去,他的聲音十分清楚,就像泉水的響聲。這是不會竭盡的噴泉,這是浹淪肌髓的甘露。琴注意地聽著,她點頭應著,她發出清脆的笑聲讚美著。她的心被他的敘述漸漸地帶到遠遠的夢景似的地方去。那是一個奇異的地方,那裏隻有光明,隻有微笑。她的臉上就現出這種仿佛永遠不會消滅的微笑。

李嫂端茶進來,打斷了覺民的敘述,也打斷了琴的夢景。但是這個女傭一走出去,覺民的嘴又張開了,琴的眼睛又發亮了。覺民拿起杯子喝茶的時候,琴感到幸福地望著他微笑。覺民繼續講他的故事的時候,琴的臉上又罩上了夢幻的色彩。在這短短的時間裏一盞清油燈比得上一萬支火炬,一個小小的房間仿佛就是美麗的天堂。房裏沒有黑暗,他們的心裏也沒有黑暗。年輕人的夢景常常是很誇張的。但是這誇張的夢景卻加強了他們的信仰以及他們對生活的信仰。

敘述完結了。“聖火”仍然在他們的心裏燃燒,雖不是熊熊的烈火,但是他們也感到斯捷普尼雅克(那篇《蘇菲亞傳》中引過他的文章)所說的“聖火”了。兩個人心裏都很溫暖,都感到生活力滿溢時候的喜悅。他們暢快地、自由地、或者還帶點夢幻地說話。琴發出一些詢問,覺民詳細地解釋。她完全了解了。她仿佛用自己的眼睛看見了一切。他的眼睛真的就成了她的眼睛。他使她看見那個美麗的夢景。

穿過陰森森的堂屋(在那裏隻有神龕前麵點著一盞懸掛的長明燈),從張太太的房裏送出來覺新的咳嗽聲。這個聲音不調和地在琴的夢景裏響起來。琴驚醒似地把眼睛掉向對麵房間。她這時才記起來覺新的存在了。她看見覺新的側麵影子。覺新在那邊說話。她忽然換了一種聲音問覺民道:“媽跟大表哥不曉得在說什麼,你知道嗎?”

覺民也把頭掉過去看對麵房間。過了一會兒,他才猜度地答道:“或者是在勸大哥續弦也說不定。”

“我看不見得,”琴搖搖頭說;“媽有天跟我談起這件事,我說大表哥目前一定不會答應,而且他現在還未滿孝,媽也就不提了。”

“我知道媽同三爸、三嬸他們都希望大哥早點續弦。他再過三個月就滿孝了,時間也很快。其實我也讚成他續弦。我看他一個人也太苦了,”覺民解釋地說。

“你也讚成他續弦?”琴詫異地說。接著她溫和地表示她的見解道:“我看他續了弦以後也許會更苦。他跟大表嫂那樣要好,還有梅表姐。”

“但是你沒有看見他晚上常常俯在書桌上流眼淚。他一天受夠了氣,可以在哪兒得到一點安慰?他什麼都沒有,”覺民的溫和的聲音裏含了一點點痛苦。

琴不說話了。她覺得憂鬱在輕輕地搔她的心。她跟覺民一樣,隻有在談到別人的不幸的時候,才受到痛苦和憂鬱的襲擊。

“其實大哥隻要能夠把脾氣改改,也還有辦法。還有些人比大哥更悲慘,我們的四妹,還有枚表弟。枚表弟吐了血,明明生肺病,大舅也不讓他看醫生,”覺民憤憤不平地說。這個時候他的眼睛看見的不是光明,卻是一些受苦人的沒有血色的臉。

這是一個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個不愉快的消息。錢梅芬吐血的事還深深地印在琴的心上。她的“梅姐”曾經咯著血對她講過一番慘痛的話。梅因吐血而死。現在年輕的枚少爺又在吐血。這是一個可怕的判決。她並不愛惜那個懦弱的青年。但是她(一個年輕人)愛惜年輕的生命。這意外的消息的確是一個打擊。幸福的夢景暫時退去了。她開始從覺民那裏知道了詳細的情形。

又是一個悲劇,他們仍然隻有束手旁觀。這是難堪的痛苦。琴受不住這幸福後的痛苦,喜悅後的憂鬱,她苦悶地問覺民道:“我們的時候究竟哪天才會來?”

“你為什麼要問這種話?”覺民奇怪地問道。他注意地望著她,他的眼光是溫柔的,但又是堅定的。琴的疑問反而使他更清醒了。

“我看不過,為什麼還應該有這樣多的犧牲?而且都是我們時常看見的人,”琴痛苦地答道。

“你忘記了,三弟是怎樣走的?二妹又是怎樣走的?他們不是都得到了勝利嗎?”覺民仍舊溫和地安慰她,他的臉上浮起了鼓舞的微笑。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說:“世界上並沒有一件容易的事。什麼事情都要看人的努力怎樣。我們的工作才開始,就有了這些成績。”他看見她不答話,便又親切地問一句:“你相信我的話嗎?”

琴望著他,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等他說完最後一句,她忽然點點頭,柔聲答道:“我相信。”她對他微微一笑,但是淚水浮上了她的眼睛。

“你哭了?”覺民愛憐地說。他從袋裏摸出手帕遞給她。

“我現在倒不難過,”琴感激地答道。她接過手帕揩了揩眼睛。她又問他道:“這兩天三表妹、四表妹都好嗎?你們公館裏頭有些什麼事,你快告訴我。說完我們好到媽屋裏去陪大表哥談話。”她把手帕交還給覺民。

“昨天開完會,我送鑒冰回家。她跟我談了好些話,她還說過兩天要來看你,說不定就在明天,”覺民放好手帕,含笑道。“讓我先講鑒冰的事情。”

“好,請你快講,你為什麼早不說?”琴感到興趣地催促道。覺民在幾天前就把黃存仁臨行前的談話轉告她了。

他們談完話,便走到對麵張太太的房裏去。張太太坐在床前那把藤躺椅上,看見他們進來,好意地對琴笑道:“琴兒,你同你二表哥才一天沒有見麵,就有好多話說不完?”

琴紅著臉笑笑,不作聲。

“你也不過來陪陪你大表哥,你們隻顧說你們的話,”張太太滿意地說,話裏並沒有責備的調子。她近來更愛她的女兒,而且看見年輕人的純潔的、真誠的快樂,隻有給她的開始幹枯的心增加生意。這兩張充滿朝氣的臉一出現,立刻使房裏感傷的氣氛消散了。

“媽近來常常愛跟人家開玩笑。我現在不是過來陪大表哥嗎?”琴帶著一個被寵愛的女兒的愛嬌笑答道。

“大表哥還請你後天去耍,我也要去。你病好了,後天也可以出門了,”張太太興致很好地接著說。

“芸表妹也去,她說好久沒有看見你了,”覺新帶笑地說。

“媽要去,我自然跟著媽去,”琴爽快地答道;“我也掛念芸妹。”她把眼光掉去看覺新。她看出在他的淡淡的微笑下麵仍然常常漏出憂愁來。

“注釋1”不清靜:即“不太平”“不平靖”的意思。

“注釋2”M·J·居友:法國的青年哲學家,死於1888年,隻活到三十五歲。他認為,我們每個人所有的思想、同情、愛、眼淚和歡樂,都是我們自己用不完的,必須拿來花在別人的身上。這就是他所謂的“生活力的滿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