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都還是初見。(3 / 3)

子瞻比晏家哥哥大上一歲,隻是青衫磊落,字裏行間總流露著清朗豁達。我讀過許多東坡居士的名篇,偶一心神領會之處總興奮地手舞足蹈。好像回到那年,那年晏家府宅前,又聞到那縷沁人心脾的梅花香。

年少才如此,一些小事卻記得很深。真應了那句“朝雲聚散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個”。年歲漸長,見到的人愈發多,才懂得知己的可貴。

我和晏家七哥數盡此生,也不過寥寥數麵,子瞻也是如此。說到相見的印象,要刻骨銘心也隻能是誇大之詞,更遑論我們之間,還隔著無可更改的際遇,和翻滾的世事長河,我們身處其中,不過是狼狽掙紮的孤舟一葉。

後黃先生徘徊之際,曾悔然對我說,魯直啊,你這一生沉浮,全毀於我一念之間。

他不住地悔恨,悔恨自己當初將我引薦給蘇子瞻,也是,其後一年,子瞻因烏台詩案險些慘死,虧得王右丞拋開宿怨上書請恩。

這隻是第一次,我身為國子監教授,因與其酬和往來,罰去了四分之一的俸祿。

後來還有許多的事,冥冥之中指向我無可奈何這一生的源頭,可我想,我並沒什麼後悔的。

像我,像子瞻,像晏家哥哥。我們都是同樣的人。我們有詩有畫,有陳酒有清茶,有長夏不眠的荷花和長冬不敗的梅枝,即使在這升升降降一日不複一日的光景裏,我們沒有怨懟,相反,我們還有熱愛。

我們有太多的自在逍遙,相較而言,俗世的認同,算不得什麼。

鄭俠案後,經幾流轉,我和叔原又有所交集,多信件酬和。

漸漸地,我和叔原都老了,可我還是習慣在新的開首,喚一句,晏七哥。

蘭溪每每拿到晏家哥哥的信總是要讚賞一番的,她自幼係詩書之家,對文采華章之人,不免多存幾番好感。

晏家七哥寫得一手好飛白,子瞻常稱讚晏七哥家學淵源,大晏在世之時曾多美譽飛白體,且字字珠璣。

蘭溪也是酷愛書法的。隻是她見不得我的生硬的狂草,偏愛飛白的清新自然。於是時常抱著晏家哥哥的信細細品味。

這些年,晏家哥哥無人可恃,蘭溪讀信時也心下惻然。蘭溪從不怪我不結識些富貴顯達人士,隻和這群窮酸文人惺惺相惜。她從未責我。即使這一年我們的長子出世,家計用度水漲船高,她仍是欲我一舒展眉,不住地問我,是否給晏家哥哥寄些散錢以供行路之需。

晏家哥哥去了穎昌。

那兒素來煙鴻春濃,於他而言,當是個極佳的去處。

啟程當日是個十足的豔陽天,蘭溪體弱,我在渡口不便久滯。我遠遠地望著叔原,他雖兩鬢已斑,舉手投足絲毫不見潦倒的困窘。

我心下大安,轉過頭,慢慢地回返。

蘭溪早在門前候我,她舉著一張薄薄的信箋,微微笑著,翩飛似隻靈巧的蝴蝶。她體態漸豐,卻仍是少女時候的情態。

她仰臉衝我念著信箋上的詞,趁著春日遲遲,我差點落下淚來。

“南來北往今漸老,難負樽前。”

那是元豐二年我答叔原的一首詞,三年光景,我們各自的人生又翻天覆地。

我尚且記得,剛剛於夕陽下,他雖舉止從容,但步履蹣跚,風流之態尚顯於眉間,殷狂裏卻不免蕭索。他緩緩走入夕陽裏,也走進未知但注定崎嶇的命途之中,成就了我這一生,對他最後的印象。